《一颗星星正在跳舞》步兰亭

4、第 4 章

　　“偷书？亏你想得出来。”
　　程学初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守株待兔。当最后一抹橙红色晚霞落下杉木林时，他终于等到了放学后同样逗留不走的某人。

　　张宜静现在看见他就头疼：“你家到底是离学校有多近，怎么哪哪都有你？”
　　“出了附中大门左拐，直走两百米，过了十字路口进理工大学后门，穿过枫叶小道就是教师公寓。按步行速度每秒1.5米算，单程不超过十分钟。”程学初站起身，“理工大学食堂还不错，我请你吃饭？”
　　“谢谢，没福气。”张宜静想绕过他进体育馆。
　　他却横跨一步挡住去路。

　　张宜静已经没脾气了，诚恳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对，我现在要进体育老师的办公室，偷那本被没收了的书。是，它很便宜，可以再买一本，但是我在上面做了很多笔记，不舍得充公。行，你是班长你正直，你要是高兴，现在给班主任打电话打小报告都没问题。我不拦你，你也别拦我，行吗？”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串话，程学初赞叹：“思虑周全啊。”
　　“不敢当，比不上您先发制人。”
　　“我发现你冷嘲热讽的样子，比直接呛人可爱。”
　　张宜静气急：“谁要你夸可爱啊！烦死了，让开。”

　　程学初听话地让了让，弯腰做出“请”的姿势：“容我提醒你，进门就有摄像头，一层羽毛球馆也有，二层摄像头正对着走廊，你将以正面入画的方式，被保卫处值班的大叔抓现行。”
　　“……闭嘴。”张宜静瞪着他，有种揍人的冲动。

　　程学初笑笑：“当然，如果你运气好，保安大叔可能压根注意不到。但是明天早上，李老师就会发现书不见了。会是谁偷的呢？当然是昨天那个不识好歹的女生。”
　　这词念得抑扬顿挫，张宜静忍不住鼓掌：“剧本写得真好，可以出道了。”
　　“谢谢。”
　　程学初以夸张的幅度鞠了一躬。

　　“就一本十几块钱的单词书，至于闹成这样吗？”张宜静认命了，泄气地坐在台阶上。
　　“面子大过天嘛。”程学初见她放弃，也痛快地坐下来，“李老师的老婆和他吵架回娘家，把两岁的儿子扔给他带。小孩闹得他一宿没睡好，早上还被邻居打趣夫纲不振。你英勇牺牲，成了出气筒。”
　　张宜静听得一愣一愣的：“你钻人家床底下了？从哪听来的？”
　　“隔壁班姚远告诉我的。”
　　“那个姚远怎么会知道？”
　　“因为姚远爸爸就是打趣李老师的邻居。”
　　“……好一个蝴蝶效应。”张宜静叹气，“可惜了我的书。”

　　她没什么购物欲/望。不喜欢花花绿绿的贴纸文具，也不爱精致漂亮的衣服，对电影唱片更没兴趣，唯一会花钱的地方就是买书了。
　　这点消费习惯随她奶奶。老人家没上过学，吃了很多年没文化的亏，因此打心眼里认定读书是正经事，再穷不能穷教育，只要孙女想看书，无论如何都会支持。

　　张宜静一直记得奶奶用挂历纸帮她包书皮的样子。新发的课本摞在八仙桌角落，墙上的挂历纸拆开铺在桌上，先用铅笔和尺子画好线，再握着把手处裹了红线的剪刀沿线剪开。
　　奶奶会问她：“囡囡要先包哪本啊？”
　　她则挑挑拣拣：“不要有人脸的。风车那页包语文，郁金香的包英语，树林就包数学好了。”
　　奶奶笑得眯起眼：“只有白色那页露在外面，图案看不见啦。”
　　“那也不行，按我说的来嘛。”她抱着奶奶的手臂撒娇。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每逢想起都是泛黄的画面，伴随着昏沉沉的灯光，有参差不齐的晕染边缘。后来她学会了自己包书，剪刀的红绳渐渐褪色。当父母寄来的钱越来越多，学校里流行起透明塑料的现成包书纸，再也没有人用挂历纸包书了。
　　“可我还是想要那本书。”张宜静低声说，“如果明天去道歉，他会还我吗？”

　　程学初本想说“早干嘛去了”，却见她抬起头，专注地凝望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无助。他不禁有种错觉，似乎在这一刻，这一秒，他不再是与她对立的管闲事者，而是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对象。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哪里还忍得住继续逗她。

　　张宜静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了单词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偷来的？！”
　　不是，刚才晓以大义告诉她偷书不可行的人是谁来着？

　　程学初干咳一声，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
　　“姚远不是他们家邻居嘛，熟人好办事，我让他去要的。”
　　张宜静傻眼：“要了就能给吗？”附中的游戏规则，她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了。
　　“姚远成绩常年倒数，他肯看书，所有老师都欢天喜地。”

　　张宜静摸着失而复得的口袋本，突然反应过来：“你刚才故意的？”
　　“是啊。”程学初坦白承认，“你骂过我，我骗过你，扯平了。”
　　张宜静呵呵一笑：“很会算计啊？”
　　“那当然，我数学一直是第一。”
　　程学初挥挥手告别，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气势。

　　“行，再让你高兴几天。”张宜静语气笃定，宝贝似的把单词本放进书包里，凌空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一拳，“我看你还能骄傲多久。”

　　一班有幸看到了精彩的排名追逐戏。
　　期中考试的名次出来时，张宜静从上次月考的年级第八登顶第一，数学、物理、化学三科全部满分，总分甩第二名十五分。
　　第二名是程学初。

　　周鹭一看到成绩单就开始笑：“阿初，你遇上劲敌了呀，要不要妈妈买点补脑子的营养品？最近广告很火的那个什么小蓝瓶，或者六个核桃，要喝吗？”
　　程学初提醒她：“妈，你儿子退步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呀。”
　　“那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周鹭将试卷展开摊在他面前，笑得意味深长：“受挫折是好事。你总是拿第一，好像第一名就归你专属一样，可能吗？现在有人考得比你好，你就受不了，以后衡量指标越来越多元，处处有人比你强，你要怎么办？”
　　程学初没想过。
　　“以后”是个遥远的词，现在他需要关心的只有分数和排名，以后怎么样再说呗。

　　第二次月考，程学初反败为胜。
　　一个月后，张宜静于期末考试再度占领高地。
　　程学初迎来了第一个因成绩而郁郁寡欢的春节。

　　大年三十，程家聚在饭店里吃年夜饭，小堂妹恩恩问他：“学初哥，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程学初含蓄地表示考试没有发挥好。
　　常年吊车尾的恩恩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以己度人，想要安慰他：“学初哥，我也没有考好呢，但爸爸说我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这也挺好的，是不是？”
　　周鹭笑道：“他的进步空间可不大，年级第二。考第一的女生太厉害，他超不过去。”
　　学渣恩恩不想理他了：“学初哥骗人！”
　　程学初莫名其妙背了一口锅，更觉得这个春节了无趣味。

　　新年第一天，程晖和周鹭带他去文庙上香。
　　周鹭说：“保你中考顺利，安安稳稳进市中。考不上市中就念附中，离家近，不用住校。”
　　“不能盼我点好吗？”程学初戴上羽绒服帽子，语气闷闷的。
　　他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全在距家一公里内完成，今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考上市中。市中位于城南经济开发区，距家一小时车程，需换乘两辆公交，强制寄宿，禁止刷夜，条条符合他的期望。

　　程晖扯下他的帽子：“抬头挺胸，不要当缩头乌龟！说你承受能力差还不服气，这就没斗志了？”
　　程学初小声嘀咕：“还不许你儿子有点青春期的叛逆吗？”
　　周鹭笑着拍拍他的背：“走吧，叛逆期的年轻人，去拜拜孔夫子，沾沾圣贤光。”

　　大成殿烟雾缭绕，上完香，父母去里间添香油钱，商量着要在中考那几天上头柱香。程学初百无聊赖地去院子里闲逛。冬日文庙，黑瓦白墙衬老梅，虬枝屈曲。梅旁一座许愿台，挂了满架红色祈福牌。

　　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站在架子前，矮个女孩顽皮心起，想把别人挂的牌子摘下来，高个女孩就在旁边拦，矮个女孩嫌弃地拍掉她的手。
　　“哎呀，你不要捣乱！”
　　“张宜珠，那是别人的，你想要就让爸妈买。”
　　“我就看看嘛！”
　　“你站在这里也能看。”
　　“我看不清！”
　　“那你是要我抱吗？”
　　“我才不要呢……”
　　张宜珠盯着祈福牌上的字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等你考上市中，是不是就不用住在家里了？”
　　张宜静点点头：“应该是。”
　　“太好了！”

　　程学初没有出声打扰她们，独自去外面看泮桥下的红鲤鱼。为了不被认出来，他谨慎地戴上了帽子。
　　也许那只是姐妹俩一贯的相处模式，也许张宜静的心情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但将心比心，程学初并不愿意让同学看见弟妹使自己难堪的场景。恩恩有时也会说不中听的话伤他心，可毕竟童言无忌，说过就忘，没什么坏心眼。
　　亲人之间，没有不舍吗？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妹妹盼着姐姐搬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