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程学初对女生友谊有个直接粗浅的判断方式。
假如一个女生没有陪她去卫生间的女同学,那她的人缘想必很糟糕。如果她从书包里取卫生巾时,没有朋友站在旁边挡一挡,那她大概率不受欢迎。
张宜静两项全占。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位子上,不出去玩,也没人喊她一起。体育课时,其他女生在跳皮筋打排球,她就坐在花坛边拿着口袋本背英语单词。偏偏她还怡然自得,说不好是别人孤立她,还是她嫌弃别人。
有一次,她穿了双粉白色的新运动鞋。后桌女生看了很喜欢,见标志不明显,便问她是什么牌子,她说不知道。
“哪家商场总知道吧?我去转转看。”
“不认识。”
那女生有点生气:“你不想告诉我就直说好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张宜静感到莫名其妙:“商场都长得一样,我本来就不认识。你想知道牌子的话,我现在脱下来给你看?”
“你……算了。”
这还不止,有男生问她借作业,她反问:“你自己不会做吗?”
“反正你做完了,借我抄抄怎么了?”
“既然你没做,自己做一遍又怎么了?”
那男生当众被怼,面子上过不去,低声骂了句脏话。
程学初有些头疼,他是照顾呢,还是不照顾呢?
照顾吧,对方未必领情,指不定还要碰一鼻子灰。不照顾呢,良心过不去。
很快,新同学不讨喜的事就摆上了台面。
那是一节班会课,韩音说下周学校要查个人卫生,让生活委员蒋笙先挨个检查一遍。蒋笙长得漂亮,眼睛乌黑明亮,小了一码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变成了修身款。
她背着手从第一列开始检查,说体育委员的刘海太长了,肯定要扣分。体委装模作样地揪出几根,压低声线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帅吗?”
蒋笙嫌弃道:“油光闪亮的哪里帅了,回去洗头吧。”
大家说说笑笑,并不当回事。
张宜静坐在靠窗的最后一列,查完的同学都开始收心写作业。因此,当蒋笙的惊呼声响起,众人的反应也最强烈。
“张宜静,你的指甲是全班最长的,太不讲卫生了吧!”
学生时代,不讲卫生的罪过远远大于成绩糟糕。班里立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家里没有指甲剪吗?”
“她头发那么毛糙,为什么还要留长发?麻花辫土死了。”
“所以她脸黑,不是晒的,是脏的吗?”
“呕,听起来好恶心……”
张宜静悄悄将手藏到身后,用力掐着虎口让自己镇定,问蒋笙:“有剪刀吗?”
蒋笙说有。
她便借了剪刀走出教室,一路快走冲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狼狈不堪的模样,像个滑稽小丑。她空剪了两下,狠狠心闭紧双眼,将两根辫子一口气全部剪掉,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
“不许哭。”她冲着镜子说。
狰狞凶恶的五官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仿佛挖掘出了藏匿于身体里的猛兽。猛兽舔了舔她的手掌,屈起了四肢。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狠心也可以施加于己身。
回到教室时,张宜静的长发已剪得东一茬西一茬。刚洗过脸的两颊挂着水珠,衬得神情越发凛然冷峻。她摊开两只手伸到蒋笙面前,不卑不亢地问道:“你再检查一遍,这样行吗?”
剪刀剪出的指甲,不如指甲剪剪的光滑,尤其是右手五指,扎出了两颗血珠。鲜红透亮的血珠明晃晃挂在指尖,刺得人眼眶发热。
蒋笙后背发凉,缩着脖子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低下头说:“行了。”
“谢谢。”张宜静把剪刀还给她,放在桌上时轻轻一声响,吓得蒋笙立时打了个寒战。
放学后,蒋笙越想越委屈,找程学初哭诉:“班长,张宜静好可怕啊!你看到她刚刚走进来的样子了吗?像个疯子,随时会杀人的那种。她会不会报复我?”
程学初叹了口气:“她为什么要报复你?”
“我……”蒋笙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哎呀,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蒋笙两眼眨巴眨巴,就是不说话。
再逼她也逼不出一句好话,程学初只能耐心解释:“她刚转学过来,不熟悉环境,不像我们已经在附中待了两年,有些还是小学同学。就算以前不同班,也互相认识,彼此熟悉。她不一样,她不懂你们之间的相处规则和流行时尚。你不接受,你看不惯,那是你的事,不该找她麻烦。”
蒋笙想要辩解:“我没找她麻烦,是老师让我检查卫生的。”
“但你有必要叫那么大声?”程学初戳穿她的把戏,“其他女生刘海太长的,也没见你高声嚷嚷。”
蒋笙汗颜,双手合十道歉:“我错了。”
“这话你不该跟我说。”
“那我不敢跟她说嘛……”蒋笙朝他撒娇,“班长,你好人做到底,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嘛。”
“关我什么事?”
“你是班长啊。”
班长责任心重,班长没有办法,班长要维护班级和谐。
程学初特地回家拿了自行车,在公交站台堵住了张宜静。她头发乱糟糟的,旁边的低年级学生都在看她,她往角落里躲了躲,尽量不让自己太显眼。见程学初过来,她冷冷地别开脸,想装作不认识。
程学初做好被迁怒的准备,推车到她跟前,说:“张宜静,我陪你去理发店吧。你这样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张宜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边车道,视野之内没有公交车的踪影,她感到烦躁,但仍坚持拒绝:“不要,我自己会去。”
“你知道哪里有靠谱的理发店吗?”
“我让我妈带我去。”
“阿姨有空吗?” 他还记得摸底考那次的对话,张家父母忙得没空照顾她。
打蛇打七寸,张宜静瞪着他,难以相信居然有这么会说话的人。
程学初好脾气地笑笑:“相信我,我妈常去的那家店可棒了,她十年来没换过第二家。我们早去早回,好不好?”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示意她上车。
张宜静权衡轻重,更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被人看猴戏,只好坐上车,手规规矩矩地握着坐垫。
好好一辆变速赛车,装了个不伦不类的后座,宛如肌肉猛男戴了个蝴蝶结发卡。想必程学初也知道这车的造型有些诡异,启程后解释:“刚买时还是辆有尊严的赛车,结果班里同学三天两头弄丢钥匙摔折腿。我总不能自己回家不管他们吧。”
所以,尽管他家就在学校边上,却常常是最晚回去的人。
张宜静没吭声。
放着不管又怎么样?出门有公交,打车也方便,家里有钱的同学现在已经有了手机,打电话给家长来接照样能回去。程学初看着一脸聪明相,却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要他好心?
就像她刚才在站台上,尽管形象不佳惹人非议,等上了车继续找个角落缩着,也没人顾得上看她。偏偏他要来搭话,把她好不容易降下去的存在感又提了上来,烦死人了。
程学初带她去的那家店在一栋写字楼的三层。他报了母亲周鹭的手机号,说是可以刷会员卡。
张宜静不懂这些,让她躺就躺,让她坐就坐。
造型师问她:“小美女,想剪波波头吗?”
张宜静没听明白,凭直觉摇头:“不想。”
程学初找了张桌子写作业,笑着说:“简单清爽就好,她没耐心弄头发的。”
造型师比了个ok的手势,让他放心。
张宜静看他在一排剪刀间挑选,不禁有些恍惚。
小时候头发长了,奶奶会带她去镇上剪。理发师技术一般,剪刀使得不好,剃刀倒很拿手,每每攥着她的发根推剃刀,痛得人眼泪汪汪。在她的记忆里,剪发等同于酷刑,想想就疼。后来奶奶就让她留长,也不要刘海,省得去修剪麻烦。
她以前有奶奶,有朋友,没人笑她土。又不是她想转学的,谁愿意来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环境呢?她想念清凌凌的溪流水,绿幽幽的青草地,想念傍晚时分的炊烟,水田里昂首四顾的鹭鸶。九月丰收,很快锅里就会蒸上红薯,奶奶的收音机放在院子里小板凳上,带着刺啦刺啦的杂音唱起宛转黄梅戏……
程学初写完化学作业,一抬头看见她满脸泪光,忙说:“大哥你轻点!她很痛。”
造型师第一次遇到哭成这样的客人,差点怀疑人生:“小妹妹,真的很痛吗?”
张宜静摇摇头,说不出一个字。
“那……你再坚持一下吧,很快就好了。”
知道她还是学生,造型师并没有设计出格的发型,按程学初所说,把她自己胡乱剪的头发收拾得干净清爽,边吹边教她:“小妹妹是不是不用护法素啊?不要偷懒,洗护要用全套的。趁着现在年纪小,好好养头发,以后长大了才能漂漂亮亮的。就算再不高兴,也别折腾头发啊,最后难过的不还是你吗?”
张宜静听着难受,从镜子里向他道谢。
善良的陌生人真好,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萍水相逢的缘分还会安慰你、哄你,你可以坦然接受,不用担心如何回报。等出了门,大家重又恢复成陌生人的关系,谁也不碍着谁。
如此轻松且毫无负担的社会关系,真好。
程学初就不一样了。他是她同学,是要在同一间教室里坐一年的人,每天都在眼前晃。家里人去世了他知道,英语不好他知道,哭了他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就更讨厌他了。
于是回家时,她连句“谢谢”都说得别扭。
程学初浑然不觉,斟酌着开口:“今天的事,蒋笙知道错了,但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你道歉。我替她说声对不起,行吗?”
张宜静不领情:“你为什么要替她道歉?我生她的气,和你有什么关系?”
程学初坦白道:“我不希望班里同学吵架。”
这话真有意思,张宜静语带讥讽:“你是太平洋警察吗?还有世界和平的梦想。”
“如果你们闹矛盾,我不可能置身事外。”程学初有他的理由,“这事是蒋笙先挑起的,她不对,你生气理所应当。然后你要怎么做呢?你又不是爱惹事的人,难道要去想方设法地嘲讽她,让她丢脸吗?以仇报仇,你不会高兴的。”
说得有多了解她似的,张宜静不服气:“那你的意思是,这个哑巴亏我只能自认倒霉?”
“她负责检查个人卫生,你也确实指甲太长了。就算闹到老师面前,她有理,你吃亏,不划算。”程学初笑了笑,“况且,你短发的样子比长发好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宜静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程学初还在那喋喋不休:“既然没有合适的方法反击,不如就此罢休。你别总想着硬碰硬,非要树敌对你没好处。她们只是不了解你,才会有微妙的敌意。话说回来,你也没给别人了解你的机会,为什么总要独来独往呢?随和一点对大家都好……”
“像你一样吗?”
“什么?”
在张宜静略带敌意又毫不掩饰的注视下,程学初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紧张。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她说:“像你一样,明明是监考,却主动帮忙作弊。明明作业是自己辛辛苦苦做的,有人想抄就借给他抄。怕同学有嫌隙,就忙前忙后地劝解疏导。整天挂着一副老好人的面具想息事宁人,生怕被孤立吗?为了博个好人缘,什么都可以做吗?你很缺爱吗?就那么想讨好人吗?”
太过分了。
程学初握紧车把手,有一瞬间很想把这辆车摔在地上,然后指着对方大骂:懂不懂“狗咬吕洞宾”怎么写?为什么总能将好意曲解成恶意?
可良好的家教不允许他有失风度,尽管脑内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仍是控制住脾气,客客气气地说:“你不要太过分。”
真是温良恭俭让啊……
张宜静忽然笑了,扬起下巴道:“现在你还觉得,了解我就会喜欢我吗?不会的。对一个人越了解就会越讨厌,掩盖在文明表皮下的缺点数不胜数。独来独往有什么不好?我不关心你如何经营班长之位,你也别指点我怎样才能混得如鱼得水。大家相安无事过完这一年,各奔东西。现在我要回家了,明天见。”
程学初原地气笑。
他今天晚饭都没吃,陪人剪发,送人回家,敢情又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