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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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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会有短暂的清爽期,如果赶上大型会议,一连几天碧空如洗。但好日子不长,几场秋雨过后,雾霾也随之而来。
重度污染时,户外体育课取消,黄褐色的浓云压低天际。到了夜间,飘起细细密密的小雨。微颗粒混在雨中,散发出湿漉漉的烟味,无孔不入地钻进胸肺眼窝里,呛得鼻塞难受。
程学初上完晚课出来,连打几个喷嚏,分不清是感冒还是受霾的影响。取车时,恰好遇上有一阵子没见的张宜静。
她裹着厚厚的深色围巾,戴着防霾口罩,唯一能分辨情绪的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对上他不停揉鼻子皱眉的动作,隔着口罩含糊问道:“程学初,你还好吗?”
“没事。”话音刚落,他又扭过头打了两个喷嚏。这回涕泗横流,极不雅观。
张宜静抽出纸巾,提议陪他去校医院。
“不用。”程学初胡乱擦了一把,弯腰开锁,“十点还有个班会,我回去冲杯板蓝根就好。”匆匆道别后,骑上车走了。
开会时程学初状态很差,只记得是发问卷调研博士生的心理状况。形式主义的东西,谁都知道导致抑郁的根源在哪,经济和论文两座大山压着,除了慢慢熬又有什么办法。开学不过数月,已有多个直博生产生了退学念头。普博的情况稍好些,毕竟经历过硕士期间的摧残,对学术生涯有心理准备。
孟立凡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偷瞄了几眼选项,故作深沉道:“不得了啊,程博士。我看你这报告出来得是中度抑郁。”
“空口鉴抑郁?本事这么大,怎么不去空口配钢筋?”程学初把做完的问卷折起来,等着班委来收。
孟立凡拍拍胸口:“哎哟我的小心脏,程博火气好大。”
“雾霾大,上火。”
孟立凡越发来劲:“争气点,雾是帝都浓,霾是北京醇。我们要发挥艰苦卓越的奋斗精神,自强不吸,厚德载雾。”
然而自强吸不尽霾,厚德也载不动雾。
程学初没能抗住这波藏在雾霾背后来势汹汹的流感,班会一结束就发起了高烧。孟立凡先把他送去校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开了转院单子让他们去外面。两人立刻叫车打的去三院。
办好手续后,孟立凡坐在输液室里对着他唉声叹气:“老程,谈个恋爱吧。你瞧你这孤家寡人,生病住院都没人陪着,多可怜啊。你想想,假如你有个女朋友,虽然没我力气大,扛不动你,至少能帮忙跑手续,倒杯水,说几句贴心话。”
程学初左手插了针管输液,右手刚做过血常规,无名指疼得没有知觉。孟立凡刚用透明塑料杯盛了半杯滚烫的热水,任何一个温度感受器正常的人都不敢触碰,更别说喝一口。
听了他这番谆谆劝导,程学初忍着喉咙冒火的不适回道:“你是想谈恋爱,还是想找保姆?”
孟立凡喊冤:“伴侣本就该相互护持,换做是我女朋友住院,我也二十四孝伺候着。”
“你有吗?”
“快了。”孟立凡翻开微信给他看,“许樾约我去香山看红叶。”许樾本科不在A大,是外校保研过来的直博生,和他们一个班。
程学初挥开屏幕,没兴趣看别人的私聊:“马上就十二月,暖气都供应了,香山红叶还没掉秃?”
“一听你这话就是没文艺细胞的工科直男,红叶凋零多有意境,你看你这用词,活该单身。”
“咱俩有区别?”程学初搞不懂,这人为了吐槽他,连自己一块骂的吗?
孟立凡得意洋洋:“当然有区别,我——即将脱单,而你——遥遥无期。”
“行,知道了。”
“你就……没点表示?”
程学初想了想说:“我祝贺你。”
孟立凡气绝,指着他鼻子骂:“你就作吧,继续浪费你的大好青春,将全部的生活和热情都献给科研算了,你说你这人……”
“困了,我要睡会。”程学初处变不惊,拉高羽绒服拉链,闭上眼道,“你自便。”
他说睡就睡,真不理人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孟立凡再不甘心也不好打搅病人,输液室里还有靠在妈妈怀里睡觉的孩子,床位不够,都挤在这小小的输液间,各占一张靠背椅挂水。走廊里不时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声,护士推着担架奔跑。
孟立凡叹了口气,抄起手机去外面抽烟。
正吞云吐雾之际,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吓得他立刻按掉烟头,以为是导师不睡觉来骂他文献阅读报告写得太差。比研究生科研压力更大的是想评职称的大学老师,半夜两三点回邮件是常事。每一个大牛的背后都有无数熬过的夜,说不上谁比谁更辛苦,陷入其中更无力问责体制,都是一步步这么过来的。
因此,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陌生号码,孟立凡反而松了口气,广告推销总比导师催命好,刚一接起,就听熟悉的舍管阿姨问:“小孟,程学初是不是和你在一块?”
“是,我陪他在三院挂水。”
舍管阿姨说:“严重吗?有个女生来给他送药,我让她打小程电话,小程一直不接。”
“他手机忘宿舍了,刚才走得急,就带了身份证和学生卡。不严重,就烧到三十九度八,挂完水就该退了。”
阿姨没说话,就听那头有另一个人急着问:“这还叫不严重?现在还在烧吗?”
别说孟立凡躲外面抽烟来了,就算人在输液室,也得去借根温度计测测才知道烧不烧,他哪有肉眼鉴体温的本事,只好估摸着说:“大概退了吧。”
那人又问:“你们在哪家医院,校医院还是别的?”
“三院。”尼古丁烟味使人反应迟钝,隔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问对方身份,“同学,请问你是?”
对面声音一顿,随即说:“我是他的朋友。”
挂完电话,孟立凡在北风里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感慨:“什么朋友啊,仗义成这样……”
程学初睡得不深,听见孟立凡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回来。他用右手挡住过于明亮的灯光,没睁眼,继续睡。反正有孟立凡看着,快挂完时他自然会去喊护士。
难得生病的人,病来如山倒。他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直到感觉左手手背些微的刺痛,惊醒过来,才发现三瓶药都挂完了,而帮护士压着他手背上棉花的人,不是意料中的舍友,竟然是张宜静。
她让他继续坐好,把拧开盖子的保温杯递给他:“一刻钟前倒的,兑了点纯净水,现在喝正好。”
程学初看了看塑料杯里一滴没碰已经放凉的水,又看了看推到自己手里的女式保温杯,半晌没动。
张宜静说:“我不知道那半杯是谁喝剩下的,大概是你同学?放心,保温杯洗过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温水润过喉咙,总算舒服了些,退烧后,人也清醒了,程学初问,“现在几点?”
“三点刚过。”
“你怎么来了?”
“看你那个同学不像是能照顾人的。”张宜静执着于高烧温度,“三十九度八不严重吗,非要上四十烧坏脑子才算?问他退没退烧,他答不清楚,一身烟味倒是真的。”
程学初替舍友解释:“他烟瘾不重,今天是累坏了,心里压着事。”
张宜静顺势埋怨他:“你倒是心大,一直睡睡睡,也不担心回血。”
“不是有你看着吗?”
“要是我没来呢?”
程学初缓缓笑起来:“所以啊,幸亏你来了。”
他想起李森森说,多聊聊就熟了,照他看,生场病就熟了,顺理成章找回当年相处时的轻松自在。
张宜静无话可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后者但笑不语,她只好愤愤地压了下棉花,转瞬松开:“走了,打车回学校,车钱你付。”说着起身收拾演算用的草稿纸,一股脑塞进书包。
针孔早就不出血了,程学初把医用棉花丢进垃圾箱,拧好保温杯杯盖,问她:“来的车费要不要报销?”
张宜静立刻找出一张出租车发/票,恭维道:“程老板真有钱。”
“还行,一般有钱,能请你吃顿夜宵。”
“这个点?”她可不信北京城大冬天的夜宵能供应到凌晨三点。
程学初说:“肯德基,麦当劳,再不然便利店的泡面?”
张宜静提醒他:“你可是病人。”
“所以我看着你吃。”
张宜静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放下心来:“算了,这顿先欠着,回去睡会吧,明早我还有实验。哦不对,是今天有实验。”
“请个假吧。”程学初担心她的身体,初来北方就遇到重度污染和流感,谁知道能不能撑住。
“请不了。冰箱里放满了样品,今天的检验不做完,明天新样品就没地方放了,实验室就那么大点地方。”张宜静把围巾给他,“借你。”
程学初下意识拒绝:“我不用。”
张宜静以为他不好意思:“深灰色,看不出女式。你好不容易退烧,别刚进校门又冻着。”
程学初无所适从,被她主动用围巾绕了两圈,从脖颈遮挡到鼻梁,露出一双茫然无辜的眼睛。
张宜静笑起来,拍了下他的手臂,推着他出去:“走吧,记得洗干净再还我。”
“杯子……”
“当然也要还,我可没说送。”
孟立凡睡了个好觉,早上醒来,先确认对床有没有人,见床铺整齐,心里一惊:“我去,三瓶药挂到现在?!”
程学初敲了敲洗漱间的门:“刷牙呢。”
“哦。”
回来就好,有力气刷牙证明人没事。孟立凡安心地躺回去,瞥见对面衣柜上挂着的围巾,再次坐起来惊呼:“老程,这围巾不是你的吧?!”
这回洗漱间的门不响了,只有水龙头的哗哗声。
孟立凡贼兮兮地笑道:“诶嘿,这可是物证。”
他用他的钛合金狗眼发誓,昨晚赶来医院嫌他照顾不周的女生戴的就是这条围巾!他就说嘛,什么朋友能仗义到发烧都要特地探病,又不是缺胳膊断腿做手术。一来就怪他只顾自己抽烟,抽根烟怎么了,他在寒风里抽烟容易吗,冻得发抖啊,手机电量都扛不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他看,“朋友”前面得加个“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