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星正在跳舞》步兰亭

12、第 12 章

　　市图紧挨着人民广场，屋顶两坡由数面玻璃板相接，自坡顶向两侧展开，像蝴蝶张开的翅膀。阅览室便在翅膀边缘的正下方，临窗可见庭院里盛开的腊梅，泉水从错落有致的假山间汩汩涌出，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间或落下一朵花瓣。
　　寒假开始到新春来临前，张宜静每天都在这个位置做卷子。长长的红木桌，两侧各列五张圈椅，程学初坐在她旁边。不想做题时，她会去借本小说，窝在圈椅里一看就是一下午。时光缓慢流淌，日复一日，温暖而宁谧。

　　四点过后，广场街口的三轮车便多了起来。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焦香味里，夹了几道爆米花的奶油味，然后才是煎饼的蛋香味，炒米糖的芝麻味。糖葫芦的廉价糖精没有气味，但是色泽红艳，插在稻草扎成的木架上，像深秋时小而多的柿子，给人以丰收的满足感和喜庆感。

　　年关将近，广场上的活动愈加丰盛。今天是黄梅戏，明天便唱起了昆曲，后天还有锡剧，大后天安排了越剧，誓要将年末娱乐安排得满满当当。过路人买一点吃食，看一场演出，不知不觉就忘了夕阳是几时落下的。
　　小年夜那天，市图闭馆早。他们一个吃着煎饼，一个捧着爆米花，把程学初的寒假作业本垫在花坛上，坐台下听了半场黄梅戏。

　　戏里，唐侯想为娇俏伶俐的小姐说媒，笑道：“你呀，一定是在一个欢乐日子里出生的，也一定会找一个如意郎君！”
　　小姐道：“你这话呀只讲对一半，我生下来的时候，是有一颗星星正在跳舞。”
　　随后黄梅戏的锣鼓丝弦乐响起：“有一颗星星正在跳舞，我无忧无虑来到人间。只把娘恩感，不把情债还。我是野花不在园中放，我是山猴不愿系链环。世人皆冷眼，轻女却尊男。裙带系裙带，门环扣门环。女儿有价身无主，难得真情结良缘。炎黄子孙皆兄妹，何须寄身嫁一男。”
　　仆人笑小姐怕是嫁不出去了，小姐干脆提出更苛刻的择婿条件。

　　张宜静说：“女主角根本不想嫁吧。”
　　程学初说：“嫁给男主了，后来爱得不行。”
　　她推了他一肘：“你知道剧透很讨厌吗？”
　　“反正你看不到结局。”程学初指指天色，“该回家了，后面至少还有两场，怕是要明年才演。”
　　“你看过？”
　　“看过莎翁原著。”
　　“原著也是这段唱词吗？”
　　“有点区别。”

　　他们吃完了小食，慢悠悠穿过天桥去对面乘车。张宜静问他原著是怎么写的，程学初说他不记得了，小时候在妈妈书架上看的。
　　“大致意思呢？”
　　“大致啊，彼德罗说贝特丽丝一定是在快乐的时辰里出生的。贝特丽丝说，她的妈妈哭得才苦呢，但那时有一颗星星正在跳舞，她就在那颗星底下出生了。所以黄梅戏的唱词里，才会有后面那句娘恩。”
　　张宜静说：“我只听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我倒觉得莎翁这样写更浪漫，更有人情味，将婴儿诞生的喜悦和母亲临盆的痛苦交融成了神话。”
　　“出生一定是喜悦的吗？对那些不受期待的生命也是吗？”
　　程学初转头看她：“你好像意识不到父母有多爱你。”
　　张宜静说：“咱俩不一样，你家庭幸福。”
　　“我见过你妈妈来学校送衣服，有几次还是带着保温桶来的，她不爱你吗？”

　　张宜静有些沮丧，想说什么，又懊恼地叹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程学初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是独生子。”
　　“所以呢？”
　　“所以你不懂，我最近很想和妹妹争宠。”
　　“……”

　　张宜静走在天桥推车的斜坡上，踩着防滑凹痕：“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太幼稚了。以前觉得随便他们偏心谁，我不在意，我过自己的日子。现在尝过……就圣诞节那次，妈妈铁了心护着我，我就有点……哎呀，说多了矫情。”
　　她一路小跑着下了天桥。
　　程学初追上去，说：“这是很正常的感情啊，谁都喜欢被偏爱的感觉。”
　　“可我一直以为我不需要的。”
　　“爱情，亲情，友情，每个人都需要的。”
　　张宜静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爱情？班长春心萌动了？”
　　程学初有些脸红：“跟你谈正经事，不要打岔。”
　　“没打岔啊，是你先提的。”
　　张宜静有心想问个清楚，可不论她怎么打听，程学初都守口如瓶。她愈发觉得对方心里有鬼，否则为什么要避而不谈呢？

　　张宜珠还有半年中考，方缘铆足了劲给她补习。她唯一能喘气的地方竟然是张宜静的房间。这里有电脑，她可以偷懒和朋友聊会天，这里还有姐姐，方缘不会去打扰大女儿学习。
　　对，她现在肯喊姐姐了。
　　张宜静第一次听时，很不习惯。
　　张宜珠撒娇道：“姐姐，我就玩十分钟，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咱们是同父同母亲姐妹的份上。”
　　“你好好说话。”
　　张宜珠叉腰：“不管，我要玩电脑，你不许告状！”
　　张宜静居高临下俯视她，直瞪得她煨灶猫似的垂下头，才大发慈悲道：“半小时。”
　　“谢谢姐姐！”

　　别扭多年的姐妹俩达成了短暂的共识，妹妹玩电脑，姐姐看书，偶尔还能聊上几句。张宜珠总说她天天看书会把脑子看坏掉，张宜静则说她装饰个人空间主页纯属浪费时间。
　　“这怎么叫浪费时间呢？”张宜珠换了首空间的背景音乐，“同学都要来看的，就像家里的装修，不该弄得漂亮点招待客人吗？”
　　“拜托，那只是虚构的网络，家里地板倒没见你拖过。”
　　天生和勤劳二字不搭边的张宜珠小朋友一时语塞，眼尖的瞄到她手里的书名，立刻叫道：“无事生非，你现在就是故意找茬，书不也是虚构的吗？”
　　张宜静指着莎士比亚的大名说：“这是文学！”
　　张宜珠把华丽无双的主页转过来：“这是艺术！”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当姐姐的率先认输：“行，继续为你的艺术添砖加瓦吧，容我提醒一句，还有十分钟。”
　　张宜珠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把屏幕转回原位，祈祷她看书看到忘记时间。

　　广场上听了一半的故事，终于在书里找到了结局。两个针锋相对的青年男女在阴差阳错的误会下终成眷属，曾经的不婚主义也成了爱情的俘虏。张宜静看到了唱词对应的那句可爱对白，注意力又被后文的一句话吸引。
　　“有的人被爱神用箭射中，有的人却自己跳进网罗。”

　　年前她调侃程学初，现下扪心自问，她有那福气被爱神的箭射中吗？当“爱情”这个词对应到别人身上，无论是故事里的角色，还是现实中的朋友，都似清风朗月，旁观者看得明明白白。可套到自己头上，却是月迷津渡、雾锁重楼，它来了吗？它是带着幸福来的吗？它会有美好的结局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人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的预言家呢？
　　她想她是没福气当前者的，因为每往深处多想一层，都觉得自己跳进了更紧密的网罗。

　　春暖花开的时候，市中开始实行周六补课制度，高一高二上半天课再放学，高三则全天补课。也是在那时，大家从屈铮的经常缺席里发现，他打算出国了，周末要去参加其他培训。
　　屈铮私下里找过一次张宜静，告诉了她家里的安排。
　　“高考不考，直接出国读，将来申请大学也是在国外申。顺利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要走了。”
　　张宜静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安慰他：“你往好处想，离得远，更自由。”
　　“你不怪我吗？”这是圣诞节之后，屈铮第一次提起。
　　“当时是生气的，气你连累我，气你没担当。”张宜静坦白承认，“后来看你可怜，就不生气了。”
　　屈铮咋舌：“你还是这么直白。哎，作为前追求者，真心劝你一句，说话是一门艺术，好好学学。”
　　张宜静不服气：“我说话有什么问题，把话讲明白不就好了。跟谁学，你还是李森森？”坐她后排这两人，情商还不如她。
　　“班长啊！”屈铮捶胸顿足，“班长就很会说话，游刃有余。”
　　“没看出来……”
　　“那大概是因为你瞎。”
　　张宜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屈铮，你确实是我的前追求者吧？”
　　“是啊，前，请注意这个前字。”
　　屈铮说完，自己都笑了，伸出右手郑重道：“就此和好吧，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屈铮，行为有污点，性格有缺陷，校内情史累累，家里破事连连。但我以后会改的，相信我。”
　　张宜静笑着握住他：“我相不相信不重要，要紧的是你相信自己。”

　　屈铮出国前参加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是高二上学期的艺术节，班里排练舞台剧《孔雀东南飞》。他凭借俊秀的古装扮相，隆重出演太守之子。
　　“请问，我有出场戏份吗？”屈铮记得，这个倒霉新郎全程活在台词里。
　　编剧蒋笙连忙保证，翻开剧本道：“有的有的，我给你加戏了！原诗刘兰芝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后又有太守欲结亲，说明想娶兰芝的人很多，这种行情的女主，会没有死心眼偏执狂男配吗？”
　　屈铮掏了掏耳朵：“我是死心眼偏执狂？”
　　“你只是执着地想娶兰芝，就像焦母执着地想要罗敷当儿媳。于是你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一边逼着太守老爹去刘家求亲，一边暗中施压让兰芝哥哥做思想工作。最终造成男女主殉情的悲剧结局里，有你一份功劳啊！”
　　屈铮终于听明白了：“敢情我是用来棒打鸳鸯的？”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蒋笙觑着他的脸色，悄悄抽回剧本。
　　“焦仲卿谁演？”他倒要看看，什么人有本事抢他的男主角。
　　蒋笙指了下刚换上戏服的李森森。
　　屈铮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我竟然不如李森森！”
　　“他能演出焦仲卿的傻，你能吗？”
　　“我……”屈铮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看了一圈，没找到熟悉的人，便问，“张宜静演什么？”
　　“树。”
　　“啥？”
　　蒋笙张开手臂比划：“树，tree，五里一徘徊的那个标志物。她和班长都说不会演戏，我就让他俩去当标尺了。”

　　标尺树甲与标尺树乙举着卡纸做成的道具树，站在舞台边缘。
　　张宜静小声说：“我妈和我妹今天都来看了，她们还不知道我演的是棵树。”
　　程学初说：“我爸妈也来了，但我告诉他们，我演的是诗歌本身。”
　　张宜静笑得手一抖，道具树叶簌簌而落，程学初提醒她小心：“稳住，孔雀要飞过来了。”
　　是的，他们这部剧还有孔雀，头上插的孔雀毛是从动物园里捡来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真孔雀毛。
　　道具的风头盖过了人物，连最重要的殉情戏台下都在笑。
　　张宜静按捺不住从看到剧本时就有的疑问：“为什么我们把悲剧演出了喜剧效果？”
　　这话她问过蒋笙，蒋笙说：“故事新编嘛，艺术节那么高兴的日子，为什么要演悲剧呢？”
　　“可是这和原诗主题不符啊。”
　　蒋笙那会忙着改剧本，哪应付得了她的十万八千问：“刚好学到这课，就当和语文教学联动吧。”
　　但是演出这天，程学初却从另一个角度给出解释：“因为我们喜欢圆满多于遗憾。也许殉情后的焦刘，和化蝶的梁祝一样，比在人世间更幸福呢？孔雀，鸳鸯，松柏，梧桐，都可以成为主角的化身，比人的形态更为自由。”
　　挡在树后的张宜静大胆地望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每个字都说得很动听。
　　她想，那张束缚她的网罗，好像又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