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散》闻执

2、2.

　　这红墙黛瓦的宫闱之中，丝竹笙歌，舞影翩跹，暖风熏得人迷醉，恍恍惚惚地已近暮春。
　　又逢选秀，十四五岁的少女们怀揣着憧憬换下了粗布短衣，殊不知等待她们的不是盛宠隆恩，而是虚度了这花样年华，空留青丝染霜，末了悄然消逝，被新人的笑语湮没。没有墓碑，没有纪念，像高高的宫墙下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其中有幸的，或许受到夫人们的欣赏，或许遇上宽厚善良的主子，同样做一辈子侍婢，却是千万寒门女子梦寐以求的了。
　　桑未无心选人，只吩咐温儿代她寻个本分能干的姑娘即可。
　　一众宫娥大多低眉顺眼，温儿颇为得意地扫视着，目光落定在最角落那双神采奕奕的茶色瞳眸，清灵若月辉下的汩汩泉流，浸透着崇敬向往，竟无一丝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
　　见温儿指向自己，姑娘会意地微微向左一步道：“奴名唤江芷，入夏便二八了。”
　　“你可听说过桑未夫人？”
　　“久闻夫人德才兼备，温婉贤淑，乃各名门闺秀之楷模。”江芷不紧不慢地答道，浅笑间似胸有成竹，“今日得见夫人身旁的姐姐，果然举止得体大方，可想而知是名不虚传了。”
　　寥寥几句赞美让温儿有些飘飘然，紧绷的神态和悦了三分：“那你可想成为夫人身边的侍女？”
　　“奴……奴当真能受此殊荣？”江芷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连连拜谢，“多想姐姐眷顾，只是奴初入宫，礼仪规矩都不熟知，笨手笨脚，若惹得夫人动怒……”
　　温儿听着她言语间满满的喜悦与惶恐相交织，心想这姑娘不过说话讨人欢心，实则也还单纯，即领了她回去，而在她触上她的手的那一刻，注定了不久之后，春叶残败，夏花绚烂。
　　温儿又一次无缘无故地惊醒，窗外雨落簌簌，夹杂零星几声虫鸣。
　　接连十余天，夜夜如此，她似乎睡得越来越浅了——明明很累，甚至提一小壶茶也极为费劲。
　　温儿绵软无力地倚在床头，痴痴地望着无星无月的夜幕，追溯到初入太尊府邸的时候，桑未唤她一声姐姐；想起和她青梅竹马，私下定了终生的小侍卫，两年前离府后便杳无音讯；以及新婚那晚守在门外，唯一的幽微光亮是红烛透过雕花的窗棂。
　　埋藏在厚厚的岁月之下的琐碎往事渐渐清晰起来，温儿觉得自己太过反常了，她还不到把过往如数家珍细细回忆一遍的年纪。
　　“温儿姐姐，你……不会一直坐着吧？”
　　额头覆上一片温热，温儿才意识到自己保持这样半坐的姿势大半夜了，涣散的眼瞳渐渐聚焦。
　　“你没事吧，冷得过分。”江芷关切地看着她。
　　——进宫以来，桑未身边的侍婢们大多敬她让她三分，只见面唤一声温儿姐姐罢了，唯独江芷，会在她办事晚归时悄悄留些饭菜，即使她的待遇并不同于普通宫女。
　　温儿不愿让她担心，便强撑着想站起，却全身瘫软，又重重跌回床上。
　　“昨晚没有关窗，你大概是受凉了。”江芷虚扶她躺下，轻轻关好窗，拉上纱帘，“今日安心休养吧，我会向夫人解释，她定能体谅你的。”
　　“你的活我也会帮你做好的，夫人的婢女众多，每日也不太繁忙。”她回首莞尔一笑——“记得喝药啊。”
　　温儿强压下鼻尖的酸楚和眼眶的微湿，感激地点了点头。
　　丝丝缕缕的雨幕掀起复垂落，雨打芭蕉的清音轻轻吟哦，春夏相交时节的雨总是说落便落。
　　江芷从桑未的宫苑中出来，独自一人走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路上，两侧的烛光投下的影被拉得很长很长，模糊而单薄。
　　风雨愈演愈烈，摧折了青色藤蔓上初开的紫花，鞭笞着那玉砌雕栏。
　　她加快了步子，嘴角莫名泛起笑意。
　　“阿信，快去看看温儿姐姐，风雨这样厉害，夜里又冷，她病着怕是受不住。”江芷回到住处时浑身湿透，不得不立刻换了衣裳，便让守门的小宫娥去看看温儿。
　　待她洗漱整理完，院中已一片喧闹混乱。
　　“温，温儿姐姐，她，她死了！”阿信啜泣着，语无伦次地说，“正午去送饭，她……她还同我讲话，这才半日……”
　　“什么？”江芷惊落了刚摘下的玉簪，径直奔向房中。
　　“温儿姐姐是夫人带着嫁入宫的，若生了病，我们自然要照顾，现在好端端的人竟然没了，夫人可会怪罪下来？”
　　“是啊，这下如何是好？”
　　“怎么会这样呢，该怎么交代……”
　　姑娘们都围在床前，手足无措。似乎比起惋惜温儿红颜早逝，她们更担心此时牵连到自己。
　　痛哭过后，江芷格外镇定地安抚她们：“不必慌张，夫人一向温婉善良，不会因此责罚你们——阿信，你是第一个看到的，就禀告夫人，温儿姐姐感染风寒，体弱未能熬过去。还有你们怎样照料她，吃食用药，如实告诉夫人即可。”
　　“我保证你们安然无恙，夫人实在要怪罪，我会一力承担。”江芷信誓旦旦地许诺，无形之中，她们已默认了她作为今后的领导者，作为桑未新的近侍。
　　雨淅淅沥沥地依然落着。
　　雅致的小炉中香静静焚着，化作灰烬不知不觉随风飘散，空余清香寡淡。
　　桑未摆弄着双蝶珠钗，半梦半醒地想着温儿为何还不来换上新的檀香，却只等来了一众惶恐不安的侍女们。
　　面前的小宫娥欲言又止，终于在江芷的屡屡示意下开了口：“夫人，温儿姐姐偶染风寒，奴一直好生照料着，可昨夜奴去看望，她……”
　　“说下去。”纵使心中已然明了，她仍怀一丝侥幸，面不改色，“无碍，恕你无罪。”
　　“她……过世了。”
　　寥寥四字，晴天霹雳一般彻底碾碎了她最后的希望，珠钗怦然坠地，妍丽的舞蝶便玉损香消。
　　桑未勉强维持着不失仪态，恍惚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夫人，请您节哀。”江芷注视着她水汽氤氲的幽蓝眼眸，全然不顾其他人如蒙大赦般几乎仓皇而逃，俯身拾起尚有一半完好的钗子，淡然自若。
　　桑未无心听那迷迷糊糊几句似是安慰的话语，随口问道：“你是江芷？温儿常提起你懂事温良，今后……你可愿跟着我？”
　　一切如她所料，江芷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后，便知趣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