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酸奶灯

2、新同学

　　周荷音站在讲台旁边，右手垂在第一排的课桌下面，手指无声无息地抠着讲台木板上的圆钉。

　　“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新老师脸上挂着妈妈在家招待客人一样的微笑。
　　“……”周荷音吞了下口水，眼珠从睫毛下面往上看，看见了很多很多张空白的脸，每一张脸上嵌着的眼睛都是那么亮得吓人。

　　“大家好，我叫周荷音。”她张开嘴，感觉自己的声音大得震破鼓膜。
　　可是新老师脸上的微笑塌下去了一点：“大点声，别害羞。”

　　哄堂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周荷音的脸蛋到脖子都烧了起来，她不安地挪了挪脚。
　　“我叫……”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刺穿空气：“大点声，别害羞！”
　　周荷音不知所措地看着发声的方向。那男孩又黑又瘦，剃着寸头，笑得非常可恶，很像她以前班上的讨厌鬼。是不是每个班都有这样的一个小男孩？这种时候，她不合时宜地走起神来。

　　一片哄笑中，前排响起清凌凌的一声：“安、静！”
　　然后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全班几十条声带拖拖拉拉地应道：“一——二——”

　　周荷音慌张地眨眨眼，眼神这才聚焦到第二排最中央的眼镜女孩身上。……是考试那天见到的那个女孩，板着脸，手臂端端正正地叠放在桌子上，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一篇抄写工整的《小学生行为守则》。

　　周荷音深吸一口气，努力提高声音：“我叫周荷音，来自西京小学。”
　　她头皮发麻地听着底下瞬间暴起的嗡鸣声，“西京？”“西京在哪儿？”“不是南州的”……她近乎绝望地等着老师的判决，这样能过关吗？

　　“嗯，你就……你就先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吧。”

　　过关了。
　　周荷音松了一大口气，不经意间一抬头，正好撞上眼镜女孩的视线。——没有遮挡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勾着讲台的手。
　　周荷音像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不顾擦擦汗湿的手心，就低着头匆匆跑下了讲台。

　　周荷音这时候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就是内心窘迫被人看到时的尴尬，她只是觉得非常丢人，非常非常丢人，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一排的女生，坐着都能看出海拔不低。
　　周荷音的身高在同龄人中算是中等，既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她的朋友也跟她差不多高，排座位的时候都会在相近的地带。
　　小学生的交友似乎与身高有着隐形的关联，高个子、中不溜和小不点各自成圈，不太有流动的机会。
　　周荷音有些不安，这边高个子的女生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样子……

　　她勉强从女孩和墙的缝隙间挤了进去，低头一看就心里一沉。这张空桌子果然是没有人要的，桌面上还有个坑，椅子……椅子缺了条腿。她抬头看看已经开始写板书的老师，鼓了鼓腮帮子，沉默着坐了下来。
　　她勉强保持着平衡，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文具盒和作业本掏了出来。作业本的封面上还写着“西京小学 二一班”，她摸了摸那行从家乡带过来的字，眼眶悄悄地热了一下。

　　“我们不用这种本。”
　　“啊？”周荷音错愕地向右边看去。新同桌脑袋后面晃着一把小麻花总起来的马尾，表情认真又有点好奇地看着她。
　　“我们都用牛皮纸皮的田字格，我们老师要求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我们，话里话外就算没有那种意思，也天然地把她分到了“你们”的那一边。
　　周荷音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咧咧嘴：“是吧？我放学去买。”

　　小麻花转过头，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表情，嘴巴附近的肌肉熟练地轻微移动：“买不到的，这个都是开学的时候发的。”

　　周荷音有点慌。开学已经一周了，听妈妈说，因为她的学籍原因，不能跟大家一起入学。所以不仅没有课本，就连作业本都没有。

　　“那怎么办呀……”她急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小麻花脸不动，只有眼珠子往她这边飘，愣是飘出了同情的意味：“我也不知道，你要不去印刷厂问问吧？”
　　在她们眼里，田字格的封面就是生活里顶顶重要的事。可是她们甚至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去问问老师。这种事怎么能问老师呢？不行的。这不是一个选项。

　　老师开始领读。
　　周荷音把手伸进空空的书包里，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会儿，眼看着老师就快从讲台上下来了，只好为难地凑到右边：“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看？”
　　小麻花把书往中间推了一点，但是还是更靠近她自己。周荷音只好往右边趴了趴。小麻花俯视着她，老成地叹了口气：“真可怜。”

　　周荷音盯着语文书上五彩缤纷的插图，小蝴蝶，小蜗牛，每一个小动物都笑得很开心。可是好像有一阵阵酸涩的潮水在她内心的海岸上起起伏伏：我……可怜？我竟然是很可怜的吗？
　　老师已经从上面走了过来，矮跟皮鞋的每一步都踏在周荷音的背上，她感觉背上起了一层麻麻的战栗。

　　拜托不要注意到我，拜托……

　　“是谁没带语文书？”
　　皮鞋停了下来。
　　小麻花迅速地伸手指了指周荷音：“新同学！我借她看的！”

　　她确实是新同学，对她而言，老师也是新老师。新的老师脸上没有她熟悉的表情。
　　周荷音从桌面上直起身，感觉全班的目光都无声地汇集到她身上，把她的脑袋戳出一个洞。

　　“哦，周……”老师卡了一下，“……新同学没有课本，你们先一起看。”没有想到老师只是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了。
　　刚才被推过去的书，现在也没有被推回来。那是别人的书，请求一次已经耗尽周荷音张口的力气。周荷音侧回身体，不再往那边看，只是把自己的作业本翻过来，盯着背面印着的《春晓》看。

　　“小蝴蝶说——”
　　春眠不觉晓。
　　“你的家在哪里呀——”
　　处处闻啼鸟。
　　“小蜗牛说——”
　　夜来风雨声。
　　“我们做好朋友吧！”
　　花落知多少。

　　周围的读书声像乡下外婆家夏天用的那种棉布的帐子，厚厚重重，什么也看不清，把她的《春晓》裹在其中，闷住了所有的声音。
　　明明是最喜欢的语文课，明明是那么期待的第一节课。可是周荷音前所未有地渴望听到下课铃声，那像是一个通向自由与解脱的出口。

　　铃铃铃——
　　“下课！”
　　“老——师——再——见——”
　　奇怪的是，几十条声带振动的混响中，周荷音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前排那个细细的声音。

　　“那个……”她轻轻地喊小麻花。“上课的时候喊起立的那个是谁呀？”
　　小麻花毫不犹豫：“罗静澜啊。”语气异常肯定，又有一点诧异，好像在疑惑“你竟然不知道她？”
　　周荷音点点头，没再问下去，虽然她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静、哪个澜。她只是在想，这个名字明明也很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