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酸奶灯

3、春眠不觉晓

　　放学整队的时候，新同学们三三两两嬉笑推搡着站好了队，从低到高，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像是摆放整齐的多米诺骨牌，一块都不能随便动。
　　周荷音唯一算得上认识的小麻花——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也早就快快乐乐地跟两个同样高挑的女孩站在了一起，粉色紫色的书包挨挨挤挤地撞来撞去。

　　周荷音左右看看，只有她像只离群的大雁一样游离在外，于是赶紧慌张地缀在了队伍最后面，小小的身体被两个又高又壮的男生挡了个结结实实。

　　唉。这一天过得真辛苦。
　　周荷音低头看着水泥地上的缝隙，手拽着书包带子，刘海在眉间一擦一擦。

　　“……周荷音？”
　　“周荷音！”

　　周荷音听到自己的名字像古长城的烽火一样从队伍最前列传过来，这才惊讶地抬起头，原来是蔡老师在最前面喊她。
　　“快去呀。”前面那个胖乎乎的男生嬉笑着推了她一把。

　　周荷音小跑到前面，仰起头看着蔡老师刀削一样的下巴。老师下巴和脖子中间那个弯起来的地方有一颗黑痣，非常显眼，让她想到妈妈脖子后面也有这样的一颗痣。

　　“按个子站，不要悄没声儿地一个人跑远，知道吗？”
　　周荷音看着蔡老师不赞同地皱起来的眉毛，抿着嘴点点头。

　　蔡老师不再说什么，打量一下队伍，随手把她塞进队伍中间，刚好打断了前后两个女生的悄悄话。周荷音紧张地看着前面晃着两个小辫的后脑勺，脑筋飞快地转动着：罗……罗什么来着？
　　好在前面的女孩并没有扭头过来，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排队，双马尾一动不动。蓝色的眼罩系绳从耳朵上面绕过来，在后脑勺中间打了个小小的结。
　　周荷音突然发现她头发中间的印子特别直，白白的一条直线，像直尺比着画出来的一样。周荷音错觉自己的头皮好像也被扯得很疼……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妈妈给她扎的，每次都特别用力，痛得像上刑。

　　女孩两边的马尾上都绑着黄色的玻璃球球。下午四点半的阳光穿过玻璃球球，在周荷音的视网膜上烙下一个小小的光斑。

　　周荷音思维太奔逸太投入，错过了蔡老师整队的声音。
　　直到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双手，周荷音才赶紧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把双手搭在前面女孩的肩上。但是她的外套在肩膀上鼓起来两个小小的绒球，手放在上面感觉怪怪的，周荷音调整了几下还是觉得不舒服，看老师不注意，就悄悄把手抬起来，假装在搭肩。
　　这时候前面的肩膀耸了两下，好像在偷笑。
　　啊……！周荷音终于想起来了。

　　罗静澜。

　　齐步走，一二一，队形走着走着就散掉了，后面的女生追上来，和罗静澜肩并肩地往前走。
　　周荷音看了一眼那两个款式一样的书包，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上面印的LOGO：“剑桥少儿英语学校”。

　　原来她们已经在学英语了，周荷音眼睛闪了闪。
　　她以前的小学都没听说过有谁课外补习呢！而且英语不是三年级才开吗？
　　本来罗静澜比她矮一点点，可是这一刻，她在周荷音眼里却显得异常高大……

　　快要到校门口了，罗静澜突然停住脚，转过身，没被遮住的那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周荷音。
　　周荷音也停下来，不自在地拽了两下书包带子。可是罗静澜不说话，她也就一声不吭。
　　“你语文99.5数学98。”罗静澜语速飞快地吐出一串话。
　　周荷音反应了两秒，“哦。”
　　冷场了。

　　罗静澜好像有点气她没领会自己的意思：“你是插班考试第一名，你不知道吗？”
　　周荷音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罗静澜腮帮子鼓鼓地看着她，好像要从周荷音迷茫的眉目间看出点什么不同来。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吐掉嘴里的气，泄气似的说：“不知道就算了！”
　　周荷音歪着头看罗静澜辫子甩甩地跑进了旁边的家属院，满心疑问不知道去问谁。

　　……而且，就算第一名，那又怎么样呢？
　　她是知道题型的。
　　这不就是作弊吗？周荷音想着想着，羞耻像一张大网一样蒙上她的整颗心脏。
　　这不光彩。她在心里说。

　　“音音！”
　　周荷音听到妈妈的喊声，抬头向前方看去，只见妈妈推着车子，正在兴奋地在朝她招手。她慢吞吞地背着书包走过去，还没等爬上车后座，就听妈妈兴致高昂地问：“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开心吗？老师同学都不错吧？”

　　不好，不开心，还行。
　　不过妈妈也没给她回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你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周荷音起了点兴趣，眼睛跟着妈妈的手望向包里。

　　“啪！”
　　妈妈把崭新的几本书拍在车座上。
　　周荷音眼睛一亮：“我的新书！”
　　她激动地把书接过来，反光的书皮，新鲜的油墨香，虽然这学期的新书来得有些迟，可是快乐却并没有打折扣。
　　她迫不及待地一本本看了起来：“数学、自然、思想品德……咦？”她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妈妈，语文书呢？”

　　妈妈面露难色，周荷音心里一沉：“语文书全市都断货了，妈妈跑了好几家书店都没有买到。”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要不然，你找同学借一本书，我们先复印来看？”

　　找谁借呢？她在这里又没有好朋友。
　　小麻花吗，不想找她借。……罗静澜，也……不知道为什么，周荷音就是不想向罗静澜开口。

　　周荷音低下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她没有跟新同学处好关系，也没有很快地交到好朋友。她不想看妈妈对自己失望。
　　于是周荷音动用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狡猾，转移话题道：“对了妈妈，我同桌说我的本子不能用，她们这里都不用封皮上有画的。”

　　妈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扭头看了一下学校旁边的文具店，当即道：“走，咱们现在就买新的！”

　　可是文具店也没有同学用的那种牛皮纸的，顶多就是白皮的。
　　老板娘听了她的要求，笑道：“那种买不来，都是南大印刷厂印的。哎，小姑娘你就买这种白皮的嘛，外面进的货，比那种纸张好多了。”
　　周荷音失望而果断地摇摇头：“不行，我们老师只要那一种。”
　　“哎，里面都一样的！”

　　妈妈也开始劝说她：“就是，你没听老板说，里面都一样，纸张还比那种好，这种橡皮擦不烂。”
　　然而周荷音却还是很坚持：“不行，就是不行。”
　　明明就是一样的，质量上这种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可是周荷音好像在这种地方总是有着无谓的固执，非如此不可，毫无转圜余地。

　　“你呀，你真是个小顽固。”到了最后妈妈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摇头放弃。
　　小顽固。周荷音不赞同地抿着嘴。可是不行就是不行。

　　但是第二天交作业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原来罗静澜是她们这组的组长，负责收一整列同学的作业。她今天换了蓝色蝴蝶结的发绳，小蝴蝶在脑袋两侧振翅欲飞。

　　罗静澜抱着一小叠牛皮纸的作业本，走到了最后一排。
　　周荷音盯着那一模一样的褐色封皮，感觉书包里的作业本发烫。只有自己格格不入，那上面彩虹雪人的图画再也不好看了，她羞窘得恨不得一把将封面撕掉。哪怕是昨天那种白色封皮、没有插画的作业本，也好啊。

　　不知道、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周荷音脑子里塞满了自己制造的噪音。
　　要不然……说自己没带作业本？
　　可是，不交作业怎么行呢！
　　周荷音的耳垂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的作业呢？”午时已到，准时行刑，罗静澜的声音还是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被罗静澜看到自己那花里胡哨、从遥远西京带过来、彻头彻尾是个外来物的作业本，格外让她感到窘迫。
　　但是没有办法，快打预备铃了。
　　周荷音慢慢地，恨不得一毫米一毫米地，用手掌捂着封面，把作业本拖了出来。
　　她把本子翻过来，……可是翻过来印着《春晓》。她只希望罗静澜能把自己的作业本压在最下面，最好看都不要看。

　　然而事与愿违，罗静澜接过去以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插画研究起来。
　　“你这个本子真好看，在哪里买的呀？”

　　周荷音听到罗静澜的这么说。她抬起头来，恍惚间好像看到罗静澜马尾上的两只蝴蝶翩然降落在自己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