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冬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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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临之际，沉烟埔的猎户都不见了踪影。他们结伴而行一起上了南山深林。
雪鹿只在半山腰上出没。
猎户们通常隐蔽在密集的丛林里，手持：弓箭蓄势待发。穷冬烈风持久呼啸，但猎户们必须心神安定并且时刻保持警惕。雪鹿耳力惊人，细微的声响极易被其察觉，就算是箭矢从数里之外射来也多半未能得手，要近其身更是难上加难。故而抓捕雪鹿的任务极其艰巨。
这是十年来最盛大的一场祭祀，早在数月以前，全村人都将自家的供奉准备好了，只待今日派上用场。
无人不想多得一分雪神的眷顾。
愿寒冬早去，来年丰裕。
我脚下生风，只为早一刻见到新猎的雪鹿。
不过当我到达祭坛，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四根纹有神兽的参天大柱撑起了整个祭坛，此时篝火遍地，烟雾弥散。坛中一幢大钟赫然而立，看样子好像是从无渡寺搬来的古钟。
那是估计整个无渡寺最值钱的东西吧。
村长郝有才默立于祭坛前，捋着他那花白的长胡须，神色似乎有些不安。
村长虽年已古稀，但做事有条不紊沉着冷静，年轻时是个秀才有过功名，故而村民们十分敬仰他。只是今日，村长少见的拧紧了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再放眼望去，众村民似乎都很紧张焦虑。
一定是出大事了。
“发生什么了？”我抬眼问了离我最近的大叔。
“是水苏丫头啊。”
大叔认出了一身男子扮相的我，也不惊诧。想来或许是因为爹爹的缘故，对我颇为熟识的人在村中也不在少数。
“是啊，大叔。究竟发什么了什么事？大伙怎么都愁眉苦脸的？”我等不及想要了解情况。
“哎，别提了，数天前去南山雪林子里的猎户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今日的祭祀怕是办不成了。”大叔眸色黯然，俨是一副颓丧的表情。
“难到没有派人去找吗？再说，今日办不成明日再办也不迟啊。大叔你何必如此难过。”
尽管我也焦急地等待着冬祭大典，但是事急从权，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
“哎，你少不更事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冬祭是大事，这日子岂能说改就改。”大叔掩面叹气。
“村长已经派了大柱子他们几个去找了，前日去的，到今儿都没回来。”
说着说着大叔竟然抽咽起来。
“......大柱子，是个好孩子啊，力气大又热心肠。前儿个我家房顶漏雨，我这个腰疼的不得了，大柱子那孩子冒着大雨，二话不说就爬上屋顶补好了漏。”大叔说得情真意切令人不由感动。
不过......据我对大柱子的了解，他绝不会白干活。无利可图的事向来为他所不齿。
我决定委婉的问一下。
“大叔，那你一定很感激大柱子吧。”
“那是当然，快立冬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吃了烤全羊呢。哪想到......深山凶险，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我苦命的大柱子啊......”说到此，大叔声音颤抖，竟像个妇人般潸然泪下。
什么！！大柱子竟然能蹭到烤全羊吃？想我水苏自认精明，平日里能混到个烧饼油条已是不易，更不谈是开荤。
看来是我平日里低估了他，大柱子道行不浅呐。
不过，重点是......大柱子有去无回！！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与大柱子固然没有情谊，好歹也算是有过利益合作。
想当年，多少次我能“功成身退”全靠大柱子的“一身正气”。我俩一个高大威猛，一个短小精悍，配合默契无一失手。
后来，因为分赃不均的问题，我俩闹掰了。
我们约好此后互不侵犯，江湖再见。
而今看来却怕是诀别了。
我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
此时祭坛东面聚满了人群，我禁不住好奇凑过去看。
好不容易挤进了人堆里，只见一个白面和尚正在焚香祷告，随后拆签解卦。
“是什么是什么，大师快解签啊。”村民甲是个年轻小生，似乎急不可耐了。
“你在这瞎猴急什么，吵吵嚷嚷的影响了大师作法。”村民乙好像是个个性跳脱的女子。
“年轻人不懂就别乱说，人家大师是和尚，又不是道士捉妖，做什么法。”村民丙年纪略大些，是那种喜欢说自己吃过很多盐的人。
“你们都别聒噪，安静些。”不知什么时候村长走上前来，大伙立刻就噤声了。
“明智师父，不知情况如何？”村长看起来也分外焦虑但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矜持。
原来他就是明智和尚。
“生生灭灭几堪忧，半身已回半生休。”
那如佛般卧坐于地的和尚终于起身，开口便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这多半像是禅语。
要是爹爹在这我肯定会问个清楚。只可惜从三更时分起，爹爹就异常古怪地出了门，等到拂晓时分便坐于堂前一动不动，一副我欲成仙的姿态。
竟连我昨夜夜半不归也未曾发觉。
我本欲试探他的心情，谁曾想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正当我心虚难安时，他却说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说什么“轮回归去为得果，造化来兮来时所。”
我深感莫名其妙，便不以为意。
如今仔细想来，爹爹的风格确与这白面和尚颇为相似。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师，俺就是个粗人，没咋念过书，这些之之乎乎俺听不懂，你就告诉咱们大伙这是啥意思吧。”村民中有一位壮汉率先说道。
这回明智和尚倒是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说：“到村口去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只见几个年轻小伙朝村口飞奔而去。看来此时没有人顾得上怀疑和尚的话，他们更希望得到猎户们的音讯，让祭祀顺利进行。
毕竟这是关系到全村兴亡的大事。
长辈们总说“不举行祭祀供奉，雪神发怒，就会降灾于我们村。来年我们将会颗粒无收。”
我讨厌这个活在大家口中的“雪神”。尽管众人皆奉他为神明。
我本不信奉鬼神之说。不过全村人大都信神，我从小耳濡目染，好歹知道神仙都是大慈大悲无欲无求的圣人。而如今人们供奉牺牲玉帛来膜拜的所谓神明，却是来年灾祸的始作俑者，这是何等的愚忠，又是何等的讽刺！
可惜世人皆醉我独醒，我便是他们眼中亵渎神明、离经叛道的人。
仔细想来，这样的祭祀又有什么看头？
不若等晴初霜旦便独自启程向南山顶寻求至宝实在。
我百无聊赖，转眼竟又晃到了明智和尚面前。我对僧佛之道本就无感，因而欲避开而行，谁曾想那白面和尚竟抬足一跨挡住去路，开口问到：“小友以为，何处为家？”
这一挡我猝不及防，险些当头撞上。
该死的秃驴！他如何蛊惑村民我无暇关心，如今便是连我这般清白女子也不放过。
这是要同我说禅论道？呵呵，不要欺负我读书少，我水苏不敢说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几句打油诗我还是能信口拈来的。
“我笑白云无牵挂，行到山深便是家。”
我不思索，脱口而出。
这是我前几日挑灯夜读的一本奇谈，名曰《脂剑奇僧传》，爹爹从小教我启蒙识字，我确是将其运用的淋漓尽致，村北那家永和书斋里的志怪杂谈、奇异传记早已被我读了个遍。而这本奇谈我最为欣赏，其中几句话尤其过目难忘。
拿来充胖子甚好。
“小友悟性颇高，将来必然造化不浅。”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他会这么说。那卜算吉凶的江湖骗子都喜欢这套说辞。
我撇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只是小友近日必有灾祸临头，切勿倒行逆施啊。”那和尚似笑非笑，俨然一副八字欠打的嘴脸。
好个死秃驴，妖言惑众也好，卖弄文骚也罢，竟然还敢找老娘的晦气。
我怒形于色，正欲破口大骂。
那和尚竟盯着我眉眼间看得入了迷。
没想到这死秃驴不仅道貌岸然，还是个贪淫好色之徒。
我忍无可忍，一巴掌朝他扇过去。没曾想竟落了个空。
这看似不堪一击的白面和尚竟深藏不露，只在刹那我的手掌间便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气流穿过，和尚依然纹丝不动，我却被震得后退了六七步。
“哎，劫数已定，灾祸将至啊。”
话毕那白面和尚便径自离去。
我怒火中烧头痛欲裂，本想追上他发泄怒气，又想到自己技不如人，况且我水苏尚没有追打和尚的习惯，如此有失风度。穷寇莫追好像是这个理吧？
无所谓了，我只知道，眼前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大柱子和猎户们带着雪鹿回来了啦！！”
“这真是雪神的保佑啊，感谢雪神。”
“说的对，是雪神显灵了，感谢雪神。”
众人感慨万千，最后竟集体下跪，俯身礼拜。
“感谢雪神。”
我躲进了祭坛边不起眼的树丛里，观望着这一切。
这大有一种天子登基、万佛朝宗的仪式感。
我呸！
雪神又怎样，若真是神明，照拂众生是分内之事，又何须索取犒赏，又怎会降灾于民？
就算他是神，也是个黑心狡诈、贪心恶毒的恶神。我暗自腹诽。
朝祭坛望去，大柱子的粗大躯干一览无余。他果真回来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祭坛上，只见屠猎户同几个壮汉抬了一个巨大的布包放上供桌。
仔细一瞧，那布包上还隐约泛着血迹。
屠猎户同众人退下祭坛，只见村长拿着一根原木杖走上坛去。
村长紧紧握住原木杖，轻轻地将布包挑开，直至其中事物公之于众。
是一只濒死的雪鹿！！
我从未见过活的雪鹿，只是听村人提起。雪鹿一身通透银白，毛皮光滑鲜亮，鹿角颀长却不紊乱，身形硕大但身手敏捷，行踪诡秘故而极难猎捕。
看来屠猎户一行人确是走运，搜寻雪鹿踪迹本已不易，更不要说猎捕。
“我们......我们遇到了深林大雾，迷路了好些天。”屠猎户粗重地喘息着说。
“多亏了大柱子他们，我们才找到回村的路。”
说完感激的话，屠猎户便开始汇报战果了。上山第二天，他们一行人便遇到了长角雪鹿！本以为它不久就会消失无踪，谁料到无论猎户们采取何种方式试探，它皆不为所动。
这下猎户们暗自窃喜：撞了大运了，这只雪鹿怕是只傻鹿吧。
潜身，上弦，拉弓，校准，箭矢离弦。
直中要害，雪鹿应声而倒。
这哪里是猎捕珍稀禽兽，简直就像是自家杀鸡宰羊般手到擒来。
好生古怪！
自己送上门的猎物多半是老弱病残，而这只雪鹿却是高大健硕毛色透亮，丝毫无病弱之态。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我仔细端详这供桌上的雪鹿，它眼中泛着白光，四肢皆被束缚，犄角已被斩断，只有脖子还微微颤抖以示它尚还存活。
不知为何，我竟生出了悲悯之心。
如此有灵性的雪鹿，骈死于庸人之手，游荡于恶神之间，何其可悲！
不过我再如何怜惜叹惋皆无济于事。
屠猎户的刀已经落下了。
先剥皮，再放血，接着剔肉，最后剖骨。作为一个熟手，屠猎户将所有的流程都进行的有条不紊毫不含糊。
我竟在屠猎户落刀的那一瞬间看到了雪鹿的泪水！那泪珠不是透明的，而是雪鹿特有的浅蓝色眼泪。
祭典开始了。
村长亲自添油焚香，带头祝祷。
众人随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祷告完成，众人开始分发鹿血。
喝鹿血是沉烟埔的习俗，每次冬祭，喝雪鹿血能暖体御寒、防治冻疮。最重要的是：这代表了自己能与雪神分一杯羹，获得来年的风调雨顺。
装鹿血的是极小的青白瓷碗，似乎只能装的下一口之多。不过这也足够了。
分到鹿血的人皆喜形于色一口饮尽，未分到的人则在焦急等待。
终于，众人都喝完了鹿血。
虽然我非常渴慕鹿血的滋味，但接下来的变故使我浑然忘记了口舌之欲。
撑坛柱开始晃动，祭台逐渐塌陷，篝火愈演愈烈如群魔乱舞。
最靠近祭坛的一位村民被突如其来的飞石砸破了脑袋倒地而死。
这下引起了全村的躁动。
“这里死人了，雪神发怒了！”
村民们纷纷跪倒，不断磕头。
“雪神息怒，雪神息怒。”
他们苦苦哀求，渴望“雪神”能够大发慈悲。
但雪神真能慈悲吗？
篝火愈燃愈盛，烟雾四起。人们看不清路开始跌跌撞撞，有的因撞到一起开始互相殴打。起初还知道殴打的是谁，后来眼前就是烟雾缭绕，横冲直撞乱作一团。再后来，尽管我眼力再好也无法看清他物了。
只听见嘶吼怒骂、痛哭长啸，风惊草木、雪落声急。
后来我竟看到那只身泛白光的雪鹿向我迎面走来。
我浑浑噩噩地骑在它身上，眼前一黑，不知待往何处去。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冬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