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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梦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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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摇梦到自己站在一棵树下。
昏沉迷糊的意识里,叶星摇听见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说笑声,他茫然四顾,然而身边除了这棵树以外,四周白茫茫一片,如坠云里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叶星摇仰头看去,只见树身挺拔高大,枝叶繁茂,似乎颇为眼熟,他正回忆在哪里见过,忽地一阵骤风袭来,刺得他不得不闭上双眼,等到他再睁眼一看,满树生机盎然的绿叶已在刹那间悉数凋零,树身只剩下密密麻麻一片枯枝,显出衰败之色,看着凄凉惨淡。
即使身在梦中,叶星摇仍然感到说不出的遗憾,这时树上枝杈间冷不丁闪过一抹雪白亮色,他连忙凝神去看。
他隐约听到树上似乎有人在说话,声线听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叶星摇竭力想要看清对方模样,漫天落叶却在刹那间化作青色凤蝶,四散纷飞。
叶星摇伸手想要捉一只蝴蝶来看,却见蝶翅色转雪白,继而光影闪烁,幻化成纷纷扬扬的梨花瓣,在少年身周肆意飘零飞舞。
春风一夜,梨花簌簌万千,叶星摇怔怔地看着,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这一幕像极了他曾在北方见过的大雪,他身临其境,只觉得淡淡花香沁人心脾,让人流连忘返。
——“星摇?”
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叶星摇闻声回过头去,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躺在地上,身下有一大滩鲜红的血色正在缓缓洇染开来,在这雪白的天地里显得极为刺眼,让人心惊胆战。
叶星摇大吃一惊,想也不想便拔脚冲那人飞奔过去,偏偏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白光迎面袭来,双目传来一阵刺痛,少年骤然醒转,心跳声急促如鼓点,他乍一睁眼,便听到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顿时清醒了不少。
以往周闻笑有事都会派人来叫他过去,鲜少亲自过来,叶星摇开门时望了眼天色,见未过五更,心中更感诧异。
“师父早。”
“星摇,前几日你在船中所见究竟是何人?”周闻笑面色凝重,关上门便问道,“对方相貌身材你还记得么?”
“记得。”叶星摇不明所以,他之前回禀此事时提过对方模样,并未细说,当下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人一身灰袍,脸颊方正,眼眸细长,肩膀宽阔,并无痣或胎记,随身带了一具七弦琴,没见到其他兵器。”
“听你说他以琴代语,此人必然精通音律,那七弦琴多半便是他兵器。”周闻笑听他说完,眉头皱起,疑惑道,“他相貌虽平淡无奇,但是既然能越过瀑布,武功绝对不弱,怎地完全没有听说过此人的大名和行踪?”
“也许是什么隐居世外的高人也说不定?”
想必周闻笑已经派人去江湖中打听过这人下落,叶星摇见周闻笑脸色不对,似乎事情并不简单,他知周闻笑独自起早来寻他多半是要说此事,便不再言语,默默等着下文。
“星摇,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你下山前为师交给你的任务么?”周闻笑突然放低声音,用耳语般的声线问道,“此事你可告诉过其他人?”
“记得。”叶星摇点点头,低声回道,“此事事关重大,师父千叮万嘱,弟子一路上始终万分小心,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周闻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这就奇了,为师知你素来为人谨慎,但事出蹊跷,我本以为也许是你无意间将秘密泄露给他人却不自知,现在看来多半不是,何况这事已过去数十年,江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叶星摇越听越感离奇,忍不住道:“师父,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非和那位前辈弹的曲子有关?”
“你过来些。”等叶星摇走近了,周闻笑一捋长须,用只有师徒二人才能听清的动静轻声道,“我前些日子专程派你去寻找下落的秘籍,现下已在我手中。”
“什么?”叶星摇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可……师父不是说这本秘籍失踪了很久……在我出生之前就……”
“不错,《太衍玄方录》已消失将近二十余年,不仅如此……”周闻笑顿了一顿,接着道,“你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么?是你亲自送到为师手上的。”
“啊?”叶星摇微微一怔,而后瞳孔骤缩,后背蓦地掠过一阵凉意,“师父的意思是说,我从棺中人身上搜到的那本赝品,现已被人掉包换成了真正的原本?”
“不错。”周闻笑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如此。”
这事一听之下,饶是叶星摇平日里心思机敏,此刻也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几月前,叶星摇十八岁生辰刚过,周闻笑特地将他叫至房中,告知他一件有关本门的秘密。
在四十多年前,御霄阁上一任阁主庄天涌武功登峰造极,无人望其项背,他在世之时,御霄阁威名鼎盛,被江湖中习武之人推举为第一门派,他本人天赋奇高,不仅于武学一道颇有造诣,更精通琴棋书画,金石诗文,他在去世之前将毕生所学编纂成书,取名《太衍玄方录》,留给御霄阁后人。
而现任御霄阁阁主周闻笑的武功皆由前任掌门庄天涌亲授,《太衍玄方录》便是在庄天涌去世几年后意外失窃。
当年整个武林陡遭大变,各大门派深陷囹圄,江湖上人心惶惶,御霄阁中亦是人人自危,若是被外人和门下弟子得知第一门派秘籍失窃,内忧不减,徒增外患,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动荡和骚乱,周闻笑杀伐决断,暗自将此事压下,他虽疑心秘籍是被外人趁乱盗走,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他年轻时曾数次以身犯险寻找秘籍,却从未见过《太衍玄方录》踪影,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江湖中也并无任何一人习得渝霄阁正宗心法,周闻笑长期暗中寻访《太衍玄方录》下落,后来江湖上逐渐太平,他身为阁主,门派事务在身,不便颇多,便将寻访秘籍之事交付给叶星摇。
而前些日子江湖传闻中御霄阁失窃的秘籍却是假本,是周闻笑特意将其放出去吸引视线,待人上钩后让叶星摇亲自领人去抓,没想到对方是个高手,将琴榭门下众人溜了半月,最终绕回鸣鹿江畔,才发现盗贼早已被一位不知名高人擒住。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此人送还的这本《太衍玄方录》,竟然是失踪多年的原本。
“我已经打听过此人来历,收获不大,此人今后若不现身,想必是位不出世的高人,看他的年龄,也许是你太师父故人之后,无论如何,此事都可以说是帮了本派一个大忙,何况他还专程来提醒你我门派有变,想必没有恶意,你日后行走江湖,千万注意这位前辈的行踪。”
见周闻笑叮嘱这番话时面色凝重,叶星摇虽心下疑虑颇多,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弟子明白。”
周闻笑临走之前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嘱咐道:“此事原本只有你我和你沈师叔知道,昨夜我去将秘籍放进楼中,正好撞到你解师叔,既然秘籍已经找回,我索性便将此事告诉你三位师叔,以后也教他们放心,此事非同小可,你务必保守本派秘密,切记。”
不知为何,望着周闻笑推门远去的背影,叶星摇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失踪多年的秘籍突然归还,这当真是一件幸事吗?万一其中有诈,岂不是……
叶星摇没了睡意,反复思索着那日船中所见之人,他独自坐在桌边发了很久的呆,脑海里又依稀浮现出方才的梦境。
醒来后他自然知道梦中树上那人便是杨怿,日思夜想的人,平日苦于不能一见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出现在梦中,不仅受了重伤,却连对方模样也没看清,难免让人心生懊恼。
这一坐不知不觉便是半个时辰,窗外天色渐明,叶星摇这一夜未曾安眠,又醒得早,现下觉得有些困意,但是眼看练功的时辰就要到了,他向来从不偷懒,此刻也只好强打着精神去洗脸漱口。
更衣之后叶星摇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他伸手推开房门,向外迈了一步,头顶“咣当”一声响,猝不及防掉下来几颗大青枣,砸得他额角发疼。
叶星摇:“……”
“许惊秋。”叶星摇伸手接了一把青枣,他并没有看到来人,说起话来却已是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皮痒了?”
“哈哈。”只听院中屋顶上传来一声朗笑,黑影一闪,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倒挂在屋檐梁下,他肤色微黑,眉目清俊,一双眸子顾盼神飞,透出古灵精怪之气,“请你吃枣子还不好。”
“那我真是多谢你好意。”叶星摇二话不说,随手捡起两颗枣,用抛暗器的手法朝来人嗖嗖掷去,“你怎么不留着自己吃?”
“啧啧。”许惊秋在梁上翻了个身,左右晃动避开飞枣,顺便用手接过一颗枣嚼了起来,“师兄,你下了趟山回来,连规矩都不要了。”
“怎么?”叶星摇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径直朝外走去,“听你这意思,你还想告我一状?”
“哎哎,你等我一下。”许惊秋伸足在梁上一蹬,一个飞身便落在他身侧,这次规规矩矩地走起了路,“我要是真有心告你的状,你早都被逐出师门了。”
“彼此彼此。”叶星摇这回侧头打量了他一眼,皱眉道,“枣子洗过没有你就吃?待会儿练功拉肚子可别找我给你求情。”
“洗过了洗过了,给你吃的敢不洗吗?啰嗦。”许惊秋边说边朝嘴里又丢了一颗青枣,压低声音道,“你这次下山怎么样?”
叶星摇目不斜视道:“什么怎么样。”
“嘶,你跟我这还装什么?”许惊秋不满地瞪大眼睛,鬼鬼祟祟地往左右看了看,偷偷道,“你找到杨怿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叶星摇原本端凝正经的神色在瞬间现出一丝裂缝,他暗暗平定着纷乱的心绪,淡然道:“没有。”
“不是,你真的认真找过吗?”许惊秋重重地叹了口气,兀自碎碎念个不停,“我们以前去的地方都找过了?你俩不是有接头暗号吗?难道连一个暗号也没见到?”
这些日子来江湖上事多,叶星摇原本就寝食难安,早上刚听周闻笑说过变故,再加上昨晚梦境,此刻更是被许惊秋问得心烦意乱,他有心想说对方两句,话涌到嘴边却没能出口,反倒化成了一声咽下的叹息:“……我都找过。”
“没有人。”叶星摇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暗号也没见到。”
“唉,那真是……”许惊秋一下子泄了气,耷拉着肩膀,“没法说,他这人,从小到大都神神秘秘的。”
“不过往后日子还很长,你也别太担心。”见叶星摇不再吭声,许惊秋又拍了拍他的肩,似乎对他深感同情,“他人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快活,说不定故意让我们找不着,等到他想见我们的时候自然就出现了。”
逍遥快活?叶星摇听到许惊秋用的词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如果杨怿真的在哪儿逍遥快活,那他倒是能安心不少,只是这人从小到大,所有逍遥快活的日子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一年半载。
“许惊秋,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两人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语带不满道,“不可高声喧哗,即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动手动脚,门规是被你丢到十岁以前了么?”
那人走到他俩身畔,斜睨一眼,又趾高气扬地向前走去:“不愧是一块长大的师兄弟,果然大师兄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哈?”
叶星摇原本就心情不快,听到这人阴阳怪气的腔调,只觉太阳穴突突发疼,几乎立时便要发作。
“于师兄。”许惊秋不以为意,反倒抛下叶星摇快步跟上,和这人招呼道,“每一回都能碰到你,说来也真巧。”
“是很巧。”来人脸方且长,颧骨高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之意,“平时一月也碰不到一次,每次碰到师弟你都恰好犯了门规。”
“所以才说巧啊,出糗的样子都被师兄看见了,还请口下留情,千万千万。”许惊秋像是没听出他话语里的讽刺意味,仍然是笑嘻嘻的,“师兄吃枣么?”
这人一听,登时面带愠色道:“前边拐个弯就是望云梢,你一人犯错也就罢了,还想拖别人下水?”
“师兄这话说的,我是问你练完功后吃不吃枣,你要吃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去,又不是让你现在吃。”许惊秋一脸莫名其妙,他说着说着,忽然目视前方,惊讶道,“咦,解师叔今天来得可真早。”
此话一出,叶星摇立马见识了一番什么叫做风云突变,只见对方怒色未消,嘴角已经强行一弯,来了个皮笑肉不笑。
然而那人往前看了一眼,哪里有什么解师叔,他回头刚想去寻人算账,却见叶星摇和许惊秋已经朝琴榭众人走了过去,只得用眼色狠狠剜了二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