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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思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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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霄阁,沧海厅。
“好一个门派生变。”坐在大厅正中的男人朗声一笑,右手捋过长须,左手食指轻轻一扣桌案,淡然道,“不出我所料,早晚都会找到御霄阁头上。”
男人看相貌年过四十,整个人气度华然,不怒自威,正是御霄阁阁主,叶星摇的师父,周闻笑。
叶星摇一回到御霄阁,便将山下见闻回禀给周闻笑,周闻笑嘱咐他在后厅稍候片刻,自行去和几位师叔共商门派事宜,叶星摇甚觉无趣,索性仰头望着屋檐下悬挂的黄灯笼,在夜色中轻摇慢晃,不知不觉有些出神。
周闻笑转过屏风,远远便瞧见这一幕,他缓步走到叶星摇身边,温声道:“星摇,此事你大可不必挂怀,御霄阁毕竟是江湖第一门派,没有轻而易举便方寸大乱的道理。”
“是,弟子多虑了。”叶星摇乖巧地点了点头,神色沉稳,“师父一切小心。”
“怎么?为师瞧你闷闷不乐,恐怕不仅在为此事烦忧,莫非是因为听到了这几日江湖上的传闻?”周闻笑又捋了一把长须,叹息道,“前些日子我闭关修炼,出来便听闻万尸冢生变,想必从此武林不会太平。”
避过周闻笑关切的眸光,叶星摇于暗处默默攥紧手掌,垂首道:“这么说,师父是认为近日来武林中流言四起,风波迭出,皆与七音……七音曲有关?”
“这倒未必。”周闻笑沉吟片刻,摇头道,“我这半生醉心于武学与音律,若不是亲眼所见,决然不信这世上有琴曲能乱人心智,敌我不分。”
“那……”叶星摇不由自主地放低声线,轻声道,“曲子做不到的事,一个人可以做到么?”
“你是说鬼童?”周闻笑朗声一笑,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江湖传闻多半以讹传讹,他一介遗孤,纵然有三头六臂,又能做得了什么大恶之事?只怕是有心人假借他名义作恶。”
叶星摇闻言,不由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周闻笑:“师父……”
周闻笑并未在意他神色,抚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只是此人向来低调,从不曾见他现身,以他的身份和来历,将来若是露面,哪怕并无此意,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势必将在江湖掀起一番风雨。”
“师父说的是。”这话句句在理,叶星摇黯然应了,便不再言语,显然是心事重重。
“星摇,你这一趟下山,可曾见过你那位旧友?”周闻笑不知为何忽起此问,跟着又补了一句,“不可撒谎。”
叶星摇默然不语,半晌后,慢慢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一同想起旧事,皆是有所感触,周闻笑伸手拍了拍叶星摇的肩膀,安慰他道:“缘分不能强求,有些人一生只见过一面,也是常有之事。”
“师父。”叶星摇别过头去,神色难掩惆怅,郁郁道,“我和他已有两年半载不曾相见。”
“星摇,你从小便让人省心。”周闻笑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以你如今的身份,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决计非同小可,望你行事前务必三思。”
“弟子明白。”这话听着分量不轻,叶星摇心中一沉,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弟子身负重任,定当谨遵师父教诲。”
“既然如此,我只对你要求一事。”周闻笑凝目望着他,正色道,“他日你若是见到那位朋友,须得及时向我一人禀报,不得有误,你可应允?”
将周闻笑前后所说的话语连成一线,叶星摇心下猛地一震,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不知师父此举有何深意,微微张了张嘴,然而许多话涌到嘴边也不便出口,此刻唯有低头应允:“是,若能亲眼见到他本人,弟子一定……回禀师父。”
——只是……他真的还能见到那个人吗?
草木清幽,葱茏郁合,远望与湖水融为一片墨绿,不起眼处,有一叶小舟靠岸隐没在树荫里,断断续续的乐声自船中传出,与林间鸟鸣相映成趣。
“这孩子果然有趣。”先前那瘦艄公摇摇晃晃地走进船舱坐下,“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怪你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船舱中,叶星摇见过的灰衣男子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唯有一个白衣少年斜靠在侧,他两腿交叠,高高地翘在桌案上,半张脸隐没在斗篷里,唇边衔着一枚绿叶,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时不时飘出两个不成调的音节。
片刻后,船中寂然无声,艄公见他目光放空,不知所思何事,轻轻一拍小桌:“想什么呢?”
“没什么。”少年取下含在嘴里的树叶开口说道,听他声如玉振,清脆悦耳,“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该怎么做你自然心中有数。”艄公瞥着少年神情,试探道,“莫非你是见过他本人后动摇了?”
见无人应答,艄公也不逼问,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又问道:“想见他你就去见,不知道你在这纠结个什么劲。”
“不是已经见过一面了么?”白衣少年隐去一声叹息,翻过身去,凝视着烛火,“现在贸然现身有什么好处?”
他翻身后披风滑落,在烛光笼罩下,只见这少年相貌出尘脱俗,与叶星摇所见的灰衣男子全然不同,他双眸色浅如琥珀,烛火在这双澄亮清透的眸子里静静摇曳,却好似裹着一层薄冰,并未沾染丝毫温度。
他模样纵然令人难忘,表情也并不冷漠,整个人却仿佛身处云端,常人一看便知难以接近,唯有紧蹙的眉间锁着一缕愁思,多少为他添了些人间烟火气。
“唉,不是我说,杨怿,你小子可真够心狠的。”艄公啧啧两声,将酒一饮而尽,言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小孩之间的把戏。”
“是啊。”杨怿应了一声,微微有些出神,“我也觉得自己够狠。”
“我可不是说你对他狠,我是说你对自己。”那艄公拍拍肚皮,打了个酒嗝,哂笑道,“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是谁成天睹物思人……”
“胡老六!”一下子被戳到痛处,白衣少年登时恼羞成怒,他喝止了对方说的话,待要发作,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胡老六和他视线对上,坦然自若地反问,“我哪句话说错了?”
饶是有千般火气,杨怿也骂不出来,自己倒先忍俊不禁,他这一笑,眉眼弯弯,眸光生动,脸颊两边登时现出两个酒窝来,模样气质竟与之前全然不同,在这小小船中焕然生光。
雪霁,天色素净,夜凉如水。
与周闻笑别过,叶星摇独自往住处去,算来他已有三月未归,此时见昨夜落雪后,山中亭台楼阁皆是粉妆玉砌,不知不觉便放慢了步伐。
月光皎皎,洒落在玉树琼枝上,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叶星摇仰头望去,只见皓月当空,宛若银盘,这才记起今日已到月中。
“小摇……小摇。”
或许是对月生愁思的缘故,叶星摇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唤,这才恍然回神,瞧见原本漆黑寂静的小院中灯火摇曳,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站在院落中央,正朝他轻轻招着手。
若不是这身影窈窕婀娜,风致楚楚,叶星摇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走近一看,这女子杏眼桃腮,眼角微见细纹,正是叶星摇的师娘,周闻笑的夫人,洛观杉。
“师娘,进屋说话。”叶星摇快步走近,神色关切道,“天寒地冻,小心着凉。”
“你这傻孩子,自己穿了薄薄一件单衣,也好意思说你师娘?”洛观杉嗔怪地笑着,抬手轻轻一点少年额角,“你师父回去和我说你这段时日瘦了些,正好我熬了些豆沙,给你送一碗过来。”
“谢谢师娘,总是惦记着我。”叶星摇眼睛一亮,笑着接过洛观杉拎在手里的木盒,“我光顾着欣赏雪景,耽误了一阵,让师娘久等了。”
“臭小子,原来你是在忙这风花雪月,幸好你师娘身子骨好得很,不碍事。”洛观杉佯装生气,却细细打量着少年清瘦的轮廓,“啧,这段日子真是瘦了不少,不过似乎身量又长了些?这一趟下山有没有相中哪家的姑娘?”
“没有。”叶星摇微感害羞,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师娘你就别操心了。”
“哟,不知是哪个没有?”洛观杉自小将叶星摇带大,此刻目视少年窘样,甚觉有趣,“是没有长高,还是没有心上人?师娘瞧你方才对月凝思,莫非是在思念你的心上人?”
“都没有,真没有,师娘你就别问了。”一下子被说中心事,叶星摇大窘,面红耳热,一心只想溜之大吉,“师娘我先回房了天这么冷你早点回去休息哈。”
“哎等等,别跑。”洛观杉向前追了两步,叮嘱道,“芋圆豆沙记得趁热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师娘慢走!”叶星摇说着急忙背过身去,生怕洛观杉再多问他两句。
眼见叶星摇被自己问得手忙脚乱,洛观杉越想越觉得有趣,站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临走还不忘高声打趣:“红豆又名相思子,吃下或许可解你片刻相思之苦。”
叶星摇:“……”
听得洛观杉脚步渐远,叶星摇这才反手阖上房门,长吁了一口气,他将食盒拎到桌上,掀开盒盖,登时热气袅袅,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只见木盒中的青瓷小碗盛了满满一碗豆沙,叶星摇取过小匙挖了半勺,喂到嘴里慢慢嚼着,豆沙磨得浓稠细腻,下咽后口齿留香,甜而不齁,回味无穷。
叶星摇吃了两口,不由地眉开眼笑:“师娘做的东西果然好吃,和别处卖的不同。”
他哼着小曲儿又吃了两口豆沙,想起某个人最爱吃甜食,笑容便渐渐僵在了脸上。
想到对方此刻下落不明,二人相见之日遥遥无期,不仅相隔千山万水,期间更有万般阻挠,叶星摇只觉连口中豆沙也由甜变苦,刹那间胃口全无,胡乱吃了几大口,将食盒碗勺一起草草收拾完,和衣睡了。
几百公里之外,夜深露重,舟中烛火不知何时已熄灭,杨怿孤身一人斜靠在船头,他将手臂枕在脑后,眼望夜空月色,毫无睡意。
船舱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噜声,辗转未眠的人却似浑然不觉,他扬起手臂轻轻一抖,露出系在手腕上的一道红绳,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夜。”脑海里忆起某段过往,少年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月亮也有这么圆,满街都飘着桂花香。”
杨怿闭上双眼,感觉身子渐渐腾空悬在半空中,而他正透过漫天枝杈朝下望去,那人就穿着一袭黑衣,站在树下。
黑衣云锦,银线滚边,一看服饰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虽然小小年纪,五官却是粉雕玉琢,很是难得。
终于看清对方模样,杨怿微微一笑,右手虚握着左手手腕的红绳,阖目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