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音》茶柏

2、凌波曲

　　“这人弹琴的手法听着有些生疏，似乎并不精湛。”路白随口点评了一句，见叶星摇正侧耳细听，并未理会自己，只好也凝神去听，这一听之下，很快变了脸色，“这是……《墓门》？”
　　路白见叶星摇不动声色，还以为是自己听岔，再仔细一听，对方正好弹到第二段：“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
　　此句意为墓道门前长满酸梅，夜枭在枝头鸣叫，暗讽对方品行奸恶，想起近日来江湖上针对御霄阁的种种传言，路白再也沉不住气，怒气冲冲道：“少主，这帮人到底什么意思？跑到这来弹这首曲子，岂不是成心寻我们晦气？真是不识好歹……”
　　叶星摇却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搭在唇边，止住对方话头：“你再听听看。”
　　路白皱了皱眉，这才发现琴声细细，船中人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曲子，曲声哀婉凄切，翻来覆去只是重复其中一段：“这是……？”
　　“楚调曲，不过只有一句。”叶星摇说着，随即双眉渐蹙，似乎微感疑惑，“等等……我独伊何，来往变常……变常……”
　　路白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神色颇为疑虑，连忙问道：“怎么？难道这曲子哪里不对劲么？”
　　“嗯……我也不太确定。”叶星摇不置可否，这时琴曲再度变调，转音颇为生硬，听着格外不协调，甚至有些刺耳，这次弹的却是一首《防有鹊巢》。
　　“谁侜予美，心焉惕惕……”叶星摇下意识地跟着曲子喃喃念了一句，他想到这句有离间之意，顿时心中一沉，暗自计较一番，扬声道，“多谢前辈指点，只是晚辈愚钝，心中疑问颇多，可否请前辈出面告知一二？晚辈自当感激不尽。”
　　“指点？”路白满脸不解，转念一想，忍不住道，“少主，恕属下蠢笨，这人在这胡乱弹了几首曲子，莫非是在透露什么讯息？”
　　“我也只是猜测。”那琴声停滞片刻，叶星摇用耳语般的声线低声道，“他前两首曲子都有弹错的地方，若只是一次失误，也许是粗心出了差错，但他翻来覆去弹了几次，次次都错，想必不是巧合。”
　　“原来如此，少主听声辨音的功夫一流，属下竟然没能听出来。”路白忙不迭点了点头，恍然道，“可光是音错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是他本来就记错了呢？”
　　“不，若是记错，错的应该是音调，但他错的是指法。”叶星摇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处原是打圆，他却用了拨刺，听上去就像在强调什么。”
　　路白伸手抓了两下后脑勺，纳闷道：“所以他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这时那船中人又断断续续地弹奏了几个音节，听来毫无章法，旁人兴许听不出什么，但叶星摇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琴，精通音律，仅凭这几声也能分辨出这是《河广》的段落，这首诗写的是游人在外，归乡心切，叶星摇知道对方多半在暗示自己速归，他索性假装自己没听懂，踏前一步，朗声道：“既然前辈不肯露面，晚辈只好亲自上船拜见，叨扰了。”
　　路白一惊，忙低声劝道：“少主，万万不可，若是船中有高手埋伏，岂不是——”
　　“路大哥，你可知这人弹错的音对应什么字？是墓门有棘的‘门’字，和来往变常的‘变’字。”叶星摇顿了一顿，又道，“他紧接着又弹了一首《防有鹊巢》，这几首曲子的含义，你一听便知，想必不用我多言。”
　　路白定神一想，顿时脸色微变：“这……”
　　“所以这一趟我非去不可。”叶星摇拢了拢衣袖，淡淡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不顾岸上手下劝阻，叶星摇暗自提气，内力于丹田处流转开来，只听一声闷响，他抬脚将那被掀在一旁的棺盖向前踢飞，那棺盖在半空中斜飞了一小段距离，叶星摇跟着一跃而起，岸上众人只见一道黑影急速掠向小船，中途趁着那下落的棺盖尚未入水，叶星摇借力数点，这一下身姿优美，便如御剑飞行一般，轻巧地飞向红木船，只听“哒”一声轻响，少年脚尖下落，人已稳稳站在船头，船身几乎没有任何倾斜。
　　那艄公仰头从下往上看去，他远远瞧见这少年身形颀长，此时从近处看去，少年人剑眉斜飞，一双点漆般的桃花眼透出凌厉之气，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俊逸。
　　只是他模样生得好看，却不显得柔弱稚气，此刻气定神闲地站在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船舱一扫，淡墨般的眸子略微眯起，竟显得气势逼人，莫说与同龄人相比毫不逊色，哪怕比他大上七八岁，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胜得一筹，这艄公看得暗暗点头，不禁出声赞了一句：“少侠好身手。”
　　叶星摇知道这句多半是赞他孤身一人上船的胆识，他朝这艄公拱了拱手，敛了神采，薄唇未语先笑，眉眼透出清爽的少年气：“前辈见笑了。”
　　这驼背艄公远看并不起眼，凑近一瞧，更是相貌猥琐，干瘦如柴，唯有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流露出赞赏之意。
　　方才目睹叶星摇显露的身手，岸边一众手下自然有人喝彩，而他们眼里只瞧见叶星摇轻功造诣不浅，却不知他在下落之时，五指虚张，后发先至，去势已封遍艄公周身大穴。
　　而他人尚在空中，也瞧见那艄公手指微动，显是看破他意图，预备出手应对，偏偏此时听得琴声一起，肃穆中隐有传令阻拦之意，因此他才按兵不动。
　　叶星摇见这艄公武功不弱，船中人既然能驱使此人当手下，自然只强不弱，他朝艄公略一颔首，回身对船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晚辈叶星摇拜见前辈，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这鸣鹿江口乃是我派山门，前辈既然特意前来指点，若不留下姓名来历，在下便同师父无法交代，还望前辈见谅。”
　　这番对话他刻意压低嗓音，唯有船上人才能听清，说罢听得船中琴声长鸣，兴许是这琴声灌注内力的缘故，刹那间一阵穿堂风接踵而至，吹得叶星摇衣袂飞扬，跟着风吹帘动，饶是他眼力奇佳，这一下也只瞧见船中白影绰绰，看不真切。
　　叶星摇心中愈发好奇，正要再问，只听琴声忽转急切，听来激昂嘈杂，便如骤雨湍流，听得人心下惴惴，叶星摇一怔，他于片刻便听出这人弹的是首《北风》，此诗深意颇为不详，他猜不透对方用意，心下又是一阵不安。
　　回想近几月来的江湖传言，叶星摇生性率直，此刻心念电转，再也顾不得礼数，说了一声“得罪”便掀帘进了船舱，单膝跪地道：“不知前辈这几首曲目，所指究竟何事？事关重大，还望前辈详细告知，晚辈感激不尽。”
　　未经允可，叶星摇不敢贸然抬头，怕有唐突，半晌后听得琴声又起，入耳如珠落玉盘，流水潺潺，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
　　他先前听琴声动人，又见这人声势十足，心中自然神往，料想必然是位冷美人，抑或翩翩公子，此刻一见却不免有些失望，只见面前坐着一位方脸塌鼻的男子，一身灰色布衣，长眉细眼，约莫三十来岁，面前摆着一具瑶琴。
　　此人容貌虽平平无奇，瞧来却有股书卷气，并非乡野匹夫，一双眼睛更是光华斐然，定定瞧着叶星摇，倒似对他颇有兴趣。
　　“御霄阁弟子叶星摇，见过前辈。”叶星摇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恐有失礼，垂首道，“这些日子江湖动荡，风波迭起，师父时常提点我辈出门在外行事小心，如今御霄阁秘籍失而复得，所幸有前辈助一臂之力，还望前辈能够指点迷津。”
　　叶星摇半跪着，余光瞧见那人既不答话，也不起身，慢吞吞地用指尖蘸了茶水，在小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不知这人是否口舌生疾，自始至终嘴唇紧闭，不发一言，叶星摇只得起身朝桌上望去，看见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读来是——“血光之灾。”
　　叶星摇自小对各家书法耳濡目染，这字平平无奇，读来却如惊天霹雳，他倏地一惊，正要开口相询，只见那人重又提起衣袖，他大半个手掌藏在袖中，只留出一截指尖，缓缓写道——“内外兼防。”
　　“多谢前辈。”叶星摇面露沉吟之色，缓缓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不过年岁十八，小小年纪便能被指定为掌门继承人，不仅武功卓绝，在同辈中鹤立鸡群，行事也多有过人之处，平日里礼数周到，深得长辈赏识。
　　那人看他神情犹豫，似乎陷入两难境地，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又不便叫他，略一思索，指尖微动，随手拨动了一根琴弦。
　　琴音既起，叶星摇蓦然回神，连忙抬首望去：“抱歉，晚辈方才有些走神，正在考量可否请前辈……”
　　他本意是觉得事关重大，最好能请这人动身去御霄阁和师父会面，谁知那人不等他说完，早已看破他心中所想，手指接连抚过琴弦，铮铮两声鸣响，叶星摇本就精通乐理，既然听出回绝之意，也不便再问。
　　“另外晚辈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叶星摇神色如常，改口道，“晚辈已有一月未归，临走前师父将一重任托付于我……”
　　话说至此，叶星摇戛然而止，大概是想通其中某个重要关节，终于不再踌躇：“此番多谢前辈相助，此番御霄阁若能躲过此劫，还望日后能有机会拜谢前辈。”
　　那人摇了摇头，他原本想提醒叶星摇速归，看来倒不用多此一举。
　　叶星摇说罢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抬眼去瞧那古琴的主人，男子面上波澜不惊，眼中却颇有嘉许之意。
　　也许是船舱里烛火摇曳的缘故，这人虽然双目细小，看向他的眸光却是清亮生动，叶星摇一时晃了神，只觉瞧来不似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辈，倒像个同龄的少年人。
　　叶星摇曾听师父讲过个别绝世高手内力深厚，修炼驻颜术长达数十年，压根看不出年龄深浅，待要相问又觉得不妥，却见那人对他伸出半个手掌，好像在问他索要什么东西。
　　叶星摇微微一怔，见那人目光落在自己腰上，登时恍然，随手解下系在腰间的红玉箫，大大方方地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后也不客气，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只见箫身细腻滑润，通体莹然生光，尾部艳若鸡冠，隐隐泛紫，如朱砂凝血，系了一段白色飘穗。
　　俗话说，“玉石挂红，价值连城”，想必这不仅是一件极为名贵的乐器，也是一件称手的兵器。
　　那人看罢将玉箫还给叶星摇，便自顾自地弹起琴来，不再看他一眼，叶星摇再次道谢行礼后，便从船舱里退了出来。
　　船头那艄公正笑眯眯地打量着他，手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个酒坛子，喝得脖颈都泛了红，这一幕叶星摇看在眼里，只觉得暗暗心惊，以他点穴的功力，莫说同辈，就连长辈也忌惮三分，不到一餐饭的功夫，这人穴道居然已解，在这喝得酣畅淋漓。
　　师父自小便提醒他世上高人大多深不可测，行走在外不可恃才傲物，更不能掉以轻心，叶星摇自负武艺过人，从前闯荡江湖也极少遇到这般高人，当下不忘在心里告诫自己，方才轻易上船，实在有些托大。
　　“看来主人很喜欢你。”艄公朝他点了点头作为招呼，话音入耳，却是雄浑低沉，“很少见他和别人谈这么久。”
　　“晚辈不敢当。”叶星摇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以琴代语，你家主人也是位世间少有的奇人。”
　　“哈哈哈。”艄公听到这句不知为何笑出声来，见叶星摇面露疑惑，忙摆了摆手道，“快去罢，后会有期。”
　　“有空的话欢迎来御霄阁山做客，必取上等佳酿待之。”叶星摇知这艄公好酒，说罢果然见他两眼发光，食指微动，不由得一阵好笑，临走前情不自禁地朝船舱看了一眼，眼前似乎又闪过那人意味深长的细眸。

　　“晚辈告辞。”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就是，后文会提到，背景设定是一个天下好乐的时代，所以《诗经》之类对于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我们现在听的流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