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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临江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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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之地,树影千章,葱郁万里,自古以来草木苍翠,又以鸣鹿江畔最盛,因此世人多道,此处乃天地精华所在,钟灵毓秀,最是养人。
鸣鹿江自西向东,水流湍急,处处险滩,江口处却是一汪深潭,潭水色作青蓝,一年四季寒气逼人,瞧来幽深莫测,高处俯瞰便如一枚冰玉嵌在群山之中,旁侧紧挨着天下之险——断回峰。
断回峰地处深山老林,整座山峰高耸入云,陡峭险薄,远看如同被斧子从上至下劈开,却未一切到底,堪堪停留在山中腰,因此山势极为险恶,寻常百姓别说攀爬,就连行至山崖附近,亦是千难万阻。
民间总有不自量力者妄想登顶,此等人往往一去不回,久而久之,断回峰威名愈盛,竟成为一时名胜,至于山顶湖中住着何人何物,外界也就传得越发玄乎。
“我前些日子听人说,鸣鹿江里藏着一只千年老龟……”
“听他瞎扯,我表哥十二岁那年在断回峰一带迷了路,他亲眼见到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女站在半山腰,手里还拿着一把拂尘,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假,叫我天打雷劈——”
“桃花酒啊!上等的桃花酒!”
男人正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朝同伴吹嘘,耳畔冷不丁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吓得他原地一蹦,险些摔了个趔趄。
“飘香十里,客官切莫错过!”
这男人好险被同伴扶着才没面朝下倒地,他怒气冲冲地循着人声瞪去,不禁愣了一愣,路旁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正歪头瞧着他,眼睛圆溜溜的,神情无辜。
这少女倚在柜边,笑眯眯地一拍手边的酒坛:“客官要尝尝么?”
那男子咳了一声,接话道:“一坛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那二人一听,登时瞠目结舌:“这么贵?”
“五十两银子还嫌贵?”少女闻言撇了撇嘴,“你可知道酿这酒的桃花是从断回峰半山腰摘的么?酿酒的水可是从鸣鹿江口运来的。”
男人一听,登时面带不屑道:“瞎说,世人谁不知道断回峰是极险之地,常人有几个爬的上去,你们居然能摘到桃花?无良商贩,为了几个小钱不择手段。”
他说完又不依不饶地猝了一口,少女隐了笑意,眼色放冷,悠悠道:“怎么,就许别人到处胡说,我就说不得,说了就是吹牛么?”
“你!”
那男人一怔,旋即大怒,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找事,他撸起袖子刚想上前,不知被谁无意间一碰,手肘处登时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刹那间没了力气,双臂软软垂下。
“店家,来份薄饼。”来人话声粗哑,穿了一身宽大的灰色长袍,他径直越过男子向前走去,指尖在铺面上轻轻一点,“要豆沙馅的。”
“好嘞,客官稍等。”少女应了一声,便低头忙活起来。
男人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来人,见他两颊凹陷,面长耳尖,神情冷恶,同伴又在身后拉了他两把,便装模作样地一整衣襟,转身走人了。
来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店家生意如何?”
“嗯?”这卖酒的少女见人走了,心下松了口气,冲来人展颜一笑,“不多不少,糊口倒是足够,看来公子是回头客了?”
“嗯。”这人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你家的芝麻云片糕味道很好。”
“云片糕?”少女一怔,似乎微感意外,“那是我幼时母亲做的,如今她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已经很久不卖了。”
“是么?”这人默然片刻,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可惜。”
“公子既然念念不忘,过些日子我和母亲学着做一些,公子到时得空的话过来拿就是。”少女笑容爽朗,边说边伸手将薄饼给他递了过去。
“不必。”男子听后却不甚在意,“多谢。”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街角处忽地传来一阵骚乱,行人纷纷向旁避让,这卖酒的少女便好奇地探头向外瞧去,几个黑影接连闪过,隐约可见兵刃银光,这一下快得人眼花缭乱,什么也没看清,等她回过神来,买饼的男子已经不见踪影。
“刚才那几个黑衣人是不是断回峰上下来的人?是不是?”这少女并未在意男人去留,而是兴奋地向路过行人和隔壁店家打听着难得一见的黑衣人。
她自小在断回峰下的城镇长大,自打记事起每日都能看到断回峰,人人都道,鸣鹿江畔回峰断,断回峰上谪仙行,虽然寻常百姓并不知道断回峰上住着何许人,但他们现身时向来都穿一身黑,这却不是什么秘密,那男子张口就说看到白衣飘飘的仙人,不是扯谎是什么?
听街坊邻里七嘴八舌地讲了一段传说,倒也甚是热闹,大半个时辰过去,少女抬头一瞧,见天色灰蒙,果断关了店铺,不过多时,便落下一阵薄雪来。
天冷路滑,街道上静悄悄地,青石板蒙上一层朦胧的雪雾,转眼便化为水汽。
与此同时,鸣鹿江畔,寒气四射,雾隐断峰,翠色清幽。
一众黑衣人正悉数跪在一位黑衣少年面前,为首的头领正跪地呈报。
“回禀少主,此番是属下失职,这一趟办事不力,未能完成任务,特来领罪。”
那少年闻言并未答话,黑衣头领大着胆子偷瞥一眼,见少年面沉如水,不动声色,犹豫了半晌,嗫嚅着解释道:“少主,我们这一趟追了整整半个月,几个兄弟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中途还折了三条人命,可这人实在狡猾……”
这头领待要再说,少年忽然冲他一摆手,旋即微微侧首,将目光投向平滑如镜的江面,似乎在凝神细听。
一众属下大气也不敢出,等了半晌,这少年双眉微蹙,轻声道:“水里有东西。”
“什么?”那头领一愣,慌忙转身朝身后众人一挥手,吼道,“你们还在这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跳进水里看看里面有什么?”
雪后江面凝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冰,这头领话音一落,立马有人相继跳进潭中,也顾不上这水冰冷刺骨,纷纷低头在水里摸索,周围顿时响起哗啦哗啦一片水声,那少年却始终紧盯着江面,并未作理会。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啸,山谷中回音荡起,此处向来人迹罕至,岸上众人登时如临大敌般跳起身来,纷纷抽出兵刃围在少年身周,这少年视若无睹,他左足忽然向后一点,跟着飞身而起,竟然径直朝着水潭边缘俯身飞了过去。
水潭边常年悬挂着一道数十丈高的瀑布,头领担心这少年安危,不由地神色焦急道:“少主小心!”
这少年一个潇洒利落的后空翻,眨眼便掠过水潭上方,身法灵巧之极,深色衣摆在空中舞动旋转开来,犹如飞燕衔水,墨蝶翩然,煞是好看。
等他接近瀑布所在,细细密密的水雾已然将他身影淹没,整个人呈下坠之势,眼看便要落进这瀑布中,他单足使力向下一踏,跟着双臂张开,原地转了一个圈,居然就这样稳稳当当落在水面上,便如脚踩实地,整个人安然无恙。
那头领见状一愣,他虽知这少年轻功上乘,但也并未练就这水上行走的功夫,正在纳闷,却见少年抬起右脚,轻轻一踩,只听噗地一声响,看他脚下水花涌动,竟然晃晃悠悠浮起一具棺木来。
那少年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站在黑棺之上,水面倒映出他此刻模样,便如谪仙临江,他回眸瞧了这头领一眼,男人登时如梦初醒,忙催促道:“快、快快,你们还不快去把那棺材拖到岸上来!”
他一下令,岸上与水中登时有数十人齐齐游向黑衣少年,那少年闲着无事,转头四顾,正欣赏四周景色,一盏茶功夫过去,他忽然神色一凛,旋即扭头看向身后瀑布,跟着挥手一拦,出声道:“别过来。”
“往后退。”少年神色沉静,缓缓说道,“有人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只听这少年话音刚落,瀑布下方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跟着水潭边缘掀起数丈高的白浪,转瞬溅起无数水花,一道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而来,于刹那间盖过众人头顶,密密麻麻的水珠倾盆而下,将岸上一干人等全部淋成了落汤鸡。
这一下突如其来,人人慌乱失措,惊呼出声,唯有那少年在水浪扑面而来的瞬息之间,从黑棺上一跃而起,跟着足尖微抬,对准棺身向后踢了一脚,将黑棺踢出好几里远,旋即一个倒翻,轻轻巧巧地落在棺顶,比起众人狼狈,仍是气定神闲,仅被水雾沾湿了衣衫下摆与发梢。
众人回过神来,只见水面上雾气袅袅,不知何时多了一艘红木小船,船身陈旧斑驳,看着不甚起眼,却看得人心惊胆战,毕竟方才这滔天巨浪,十有八九就是由这艘小船掀起,也不知这船中人何等神通广大,竟然能从瀑布里逆流而上,还保持船身完好无损。
见这船并无靠岸之意,头领瞄了一眼那少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艘小船,便斗胆自作自张,粗声道:“在下御霄阁琴榭路白,代我家少主向船上的客人问声好,不知阁下光临我派有何贵干?”
路白见这少年并不作声,似有默许之意,思索片刻,又补上一句:“不知船家是道上哪一路英雄?可否方便告知门派姓名?”
船上仍一片寂静,无人答话,既然礼数已至,见对方并不领情,路白也不跟他客气,拱手道:“江湖上无人不知这鸣鹿江口便是我派山门,阁下既然擅闯领地,却不肯自报家门,那就只有送客了。”
说罢他大手一挥正要下令,那少年左手微摆,岸上正喧哗亮兵刃的众人见状,纷纷停下动作,这少年人站在棺上,突然向左横冲半步,他脚底悬空,眼看便要落水,接着双足使力向后急蹬,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这棺木微微一晃,被他这一脚踹出老远,在水中七扭八歪地转了几圈,与此同时,这少年也向岸边跃去,途中还不忘借力在棺木上一点。
少年落地之后,目光自始至终都未从那艘红木船上离开,直到众人下水七手八脚地将那即将靠岸的棺材拖上岸,他才瞥了那棺材一眼,轻声道:“开棺。”
随着叮铃哐啷一阵响动,几人合力打开棺木,一股腐臭与血腥气混合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几人看清棺中人的面目,都是愣了一愣,继而面面相觑。
路白双眉皱起,将手探进这人怀中摸了两把,不过多时便搜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油布包袱来,他自行拆开瞥了一眼封皮,赶忙转身将它呈到那少年面前:“少主,这……”
“收好。”黑衣少年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去接,而是提了一口气,朗声道,“御霄阁弟子叶星摇,见过前辈。”
这少年人甫一开口,便显出不凡内力,只听他话声清晰地回荡在鸣鹿江畔:“此番多谢前辈施与援手,不知前辈是否有空,随小辈前往断回峰顶一叙?掌门人必当给予重谢。”
他连问也不曾问,也尚未看过那棺材一眼,开口便笃定船中人于今日之事有所助力,前辈二字更是给足来人面子。
话毕,只见船身一晃,一个身材枯瘦的男人摇摇摆摆地走出船舱,自顾自地走到船头饮起酒来,对这番话恍若不闻。
对方并未回话,叶星摇倒也不急,从容不迫地等着回音,他不动,一众手下自然也是寂静无声。
船头那艄公饮完一坛酒,将酒坛子“咚”地一声丢在船上,路白原本就等得不耐,看到此景更是怒火难抑,忍无可忍道:“不过区区一个艄公,居然也摆足了排场,当真是不把江湖第一门派放在眼里——”
那人话说一半,胸口气息微窒,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下意识地朝旁看去,却见叶星摇手臂微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这一下身手快极,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叶星摇略一拱手,客客气气道:“手下疏于管教,还望前辈不要介意。”
他话音刚落,江上忽然拂过一阵微风,恰好吹起船舱白帘,只听叮叮两声琴鸣从船中传出,便如莺语盈耳,接着顿了一顿,叮叮咚咚的琴声再起,便如流水潺潺,不急不徐地淌过鸣鹿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