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音》茶柏

180、献衷心

　　杨怿听到这话，并未着急回答，而是静静凝视着叶星摇，许久未发一言。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屋中对峙良久，就在叶星摇按捺不住要开口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杨怿嘴角动了两动，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乍一看甚至有几分诡异，既不像是喜悦的笑容，也并非自嘲的苦笑。
　　就好像杨怿只是牵动面部肌肉，做了一个动作，却看得叶星摇一阵不适。

　　“叶星摇。”

　　杨怿闭了闭眼，就在这时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全名，人却没有看向叶星摇，就像是在对虚空中的某个人说话。
　　他保持着这种缥缈不定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事到如今，我是从何处得知你师娘真名，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你问这些，是想搞清楚我当初做这些事背后的原委，毕竟你要确保我没有故意做出对你师父师娘不利的事，不然你永远没法说服自己和我在一起。”

　　“我猜你心里多半在想，你师娘身份后来之所以会泄露给玉泉门众人，导致你师娘身受重伤，师父被人陷害以致离世，是不是都和我有关？是，我可以说与我无关，毕竟我能查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查到，但是谁又能保证御霄阁当日出事之时，在场的人都没有把消息泄露给他人呢？”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我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从你的立场出发，你怎么想都是合理的，就算你不肯相信我，我也无话可说。我眼下要告诉你的，就是你最想知道的那部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一切吗？”

　　杨怿说到此处，终于睁开双眼，异常平静地望着叶星摇。
　　而他眼中早已失却了往日的温润平和，像一潭常年冰封的湖水，透着浑浊暗沉与彻骨的寒，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意。

　　“……你也不会知道，如今我做的这一切，其实早已背离了我的初衷。”

　　而叶星摇自始至终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看见这样的杨怿，第一次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杨怿又露出与方才肖似的笑容，接着道：“……其实我一开始的打算，是让御霄阁从这个江湖里直接消失。”

　　瞥见叶星摇如遭霹雳的神情，杨怿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续道：“是，你没有听错，我这么做原因也很简单，如果御霄阁不复存在，那样你的掌门继承人身份也就不复存在，那时候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有其他阻碍。”

　　“在我最初的安排里，我不会出面与你相见，只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扮演你一个你当时最需要的身份——嗯，如你所想，就像望云梢上，我会突然现身救你一命那样。”

　　“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偏要这么做，是，能够澄清七音旧事和我鬼童的身份，对你我来说，当然是最妥当的法子，但我查访多年，尤其是在我被关进地牢的那三年，早就发现七音旧事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广、太深，再加上我常年被人追杀，形单影只，若想做到这一切，再名正言顺地去找你，这根本就是妄想，几乎不可能实现。”

　　“……何况我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当初是我失约在前，你又知道了我鬼童的身份，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我，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

　　“没错，御霄阁在江湖中声名远扬，又有一众高手，毁掉江湖第一门派，还有被你发现的风险，这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但在那之前，我还要确认一件事。你早年和我说过，你父母双亡，是被师父师娘抚养长大，而你出生的年月时日，正是魔曲作乱之时，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如果我真想与你在一起，我起码要知道，你的身世既与魔曲的始作俑者无关，你的父母也不是在流芳谷亡故，这才是我最初去查你身世的原因之一，不料却顺藤摸瓜查到了你师娘的身份。”

　　在说这些话时，杨怿的语气波澜不惊，表情始终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而叶星摇从最初的愤怒、失望，再到全身渐渐如堕冰窖的痛楚，到后来这一切几乎已经让他麻木。
　　他有太多疑问和不解，但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也不知道如何评判杨怿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只能任由杨怿继续说下去。

　　“想要对你的门派下手，却不能伤你分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个人摘出去。”

　　“……而这里出现了一个我不曾想过的变数，导致我最后决定去一趟御霄阁，亲自把你带走。”

　　“至于在那之前兜了个圈子送回《太衍玄方录》，可以说我是为了讨好你，也可以说是为了制造一个开始，让你至少有个准备，这样便于后续展露对我自己有利的身份，毕竟我们许久未见，我当时并没有万全把握，能让你跟我走。”

　　杨怿讲到这里，面色失神了片刻，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至于后续发生的事，很多你都知道了，就像我说的，我确实改变了初衷。在我们重逢后，我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并没有忘记我，你和从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杨怿说着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又缓缓摇了摇头：“……真奇怪，我一见到你就在想，明明过去三年了，我早就变了，你怎么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你还是那么傻，那么喜欢黏着我，明知道我动机不纯，明知道我有很多事瞒着你，你还是要坚持保护我，要帮我澄清身份和误会，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哪怕我明摆着是在利用你身份，你也任由我肆意妄为。”

　　“而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忘掉我要做的事，会觉得我也还是曾经的自己，但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过去那个杨怿，早就在地牢的无尽折磨里被杀死了。”

　　杨怿在说这话时，忽地想起了顾永令在流芳谷中对他所言的那段话——“虽然你一直都被困在各式各样的身份里，但我知道你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存放在什么地方。”

　　他不得不承认，仅仅在这一句话上，他确实与顾永令心有戚戚焉。

　　他的身世，注定了是在极寒极阴的环境中意外孕育而出的生命，人性中所有的阴暗面他都见过，他与黑暗相伴而生又如影随形，而叶星摇就是那个他永远向往的火种，比太阳还要纯净明亮，始终散发着灼人的热度，驱使他不断靠近。

　　如果说他整个躯壳都是冰冷的，那叶星摇就是他常年捂在心口的心火，只有触摸到这份热度，杨怿才能确认自己真正地活过。

　　“叶星摇，我过去曾有过无数个念头，想要动手了结自己性命，如果要去细究当初是什么支撑着我活了下来，或许我唯一的执念就是你。也就是这份执念，造就了如今的我，也彻底改变了过去的我。这么说来，说是造化弄人也不为过。”

　　“我也早就料到我们会有这样对质的一天，我会把一切都摊开来，仔仔细细地告诉你，至于你听后如何选择，那也全由得你。”

　　杨怿说到这里，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又微微笑了笑，继而格外安静地看向叶星摇。
　　就在这一刻，方才围绕在他身周的冷意似乎消散了，又或许是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连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但如今至少有一件事你知道了。”杨怿话说一半，又自行摇了摇头，“不对，是两件事。”
　　“你过去总是经常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你。”杨怿微笑着说，“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了，如你所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
　　“我一度想扫清我们关系里的一切障碍，甚至想过带着你隐姓埋名，一起浪迹江湖。”杨怿说着垂下眼帘，神情里依然透着依稀可见的温柔与眷恋。

　　“但我后来发现，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你也不会是原本的你了。”

　　“既然我已经被迫经历了杀死自己的痛苦，至少不能再失去你。”

　　“不瞒你说，就连并蒂莲的毒性我也研究过，但我发现它看似作用于心智，其实主要在□□，你这人心高气傲，一定不会接受我这么做，我便放弃了。”

　　听杨怿讲了这么多事，叶星摇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再感到惊讶，但在听到“并蒂莲”三字的时候，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抖。
　　这一幕自然被杨怿看得一清二楚，他抬头注视着叶星摇，眼底饱含无奈与痛楚，但神情依然出奇地冷静。
　　“第二件事，也如你所见，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或许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可惜你到今日方知。”
　　杨怿说着，慢慢隐去了眼里的神采，“……如今你要与我分开，一切还来得及。我们之前定下的约定也可以不作数，你可以随时离开。”

　　在杨怿这句话的尾音落下后，屋中终于归于一片寂静。

　　而也是在这一刹那，叶星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杨怿之前会展露出那样的笑容，那确实不是喜悦，也不是自嘲，而是他历经重重挣扎之后终于能够放下一切的释怀与解脱。
　　叶星摇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怿，想要看透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看到后来，他几乎也有些迷茫了。
　　看杨怿面容，仍然是他最熟悉又最亲近的心上人，但在他们重逢之后，他好像很难摸透杨怿在想什么，也并未看出他内里惊天动地的变化。
　　原本无处发泄的情绪一直在叶星摇胸口燃烧沸腾，然而随着杨怿娓娓道来，那些情绪像是被人浇了一大盆冷水，反而渐次熄灭，让他无所适从。
　　叶星摇想，自己应该声嘶力竭地大吼，应该咄咄逼人地质问，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可是这些他都做不到。

　　等话涌到嘴边，也是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几乎是有些温柔缓和的。

　　“……有一件事，你刚才一直没有提。”叶星摇哑着嗓子，慢慢道，“情有独钟呢？”

作者有话说

　　发出这一章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