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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好久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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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市,大雨。
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店外,华景烁撑着伞,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送进车内。车启动前,老教授拍拍窗子,待司机将车窗摇下,便从中伸出手来。
华景烁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矮身凑过去。
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银白的发映着酒店门前的灯光,有些发灿。他说:“你今天的报告很有意思,年轻人,好好干,华国药学发展的未来,还是在你们手中。”
华景烁略微张嘴看他,很快回神重重点头:“好的,于老。”
能得到这位药学界辈分极高的前辈的赞扬,说出去都叫人艳羡。他目视那辆车远去,揉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回头去找何明洋。
这回的研讨会,实验室也就他俩来了。下午会议结束,有事的人提前先走,留下的各自去找感兴趣的人聊天,也不知道对方到哪里去了。
他将伞放在门口的挂架上,走了进去。水流顺着伞架滑下,在地面滩出小小的水洼。
何明洋还在和身旁的人说话,见到华景烁进来,朝他招手示意,同旁边那人道别。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别让嫂子惦记。”
“嘁,”那人嘴上不屑,眉目间却都是幸福的笑,“说起这个,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找个?”
何明洋呵呵两声,没有答他,摆了摆手就朝华景烁走去。
两人到前台拿上寄放的东西,从酒店出来。
这里是Y市边缘的度假基地,设施齐全空气清新,主办方考虑到受邀的一些老教授的身体状况,将地址选在这里。对于他们这些半老不年轻的人而言,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顶多,回去的路远了点。度假基地到城市要经过一座大桥,桥对面能够直达市中心。至于南研所,与这里几乎呈九十度,也在Y市的边缘。
华景烁轻轻地啧了声,决定回学校过一晚,第二天回南研所去。他偏头对何明洋说:“前辈,我今晚不回所里边了,先去学校。你呢?”
“嗯?”何明洋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样啊,正好,我也想回趟家。你坐几号线?”
度假基地附近有个地铁站。来的时候何明洋是坐地铁过来的,华景烁因为早上去找了老祁,中午打车过来。他搜索了下,“10号线。”
“看来咱俩不能一起了。我3号线,刚好就只有这个站重合啊。”何明洋笑着摇了摇头。
10号线是条过江轨道,有一截在大桥上,过去后到市中心也不算太远。而3号线则是穿山轨,通往的是Y市下属的另一个区,与邻市挨着。两条线路刚好在度假基地这个站交叉而过。
两人卖好票,在地铁站里分别。华景烁等了会儿,就见车来了。
地铁里人意外的少。华景烁找个位置坐下,看了会儿手机,回复了各种消息,便阖眼想着今天的事情。
早上去找了老祁。老祁催他去体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趁着研讨会,就赶紧过去。那老头儿一见他就说了句:“原本我以为你会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身形渐瘦瘦骨嶙峋,万万没想到啊,骠肥体瘦,还挺圆润的。”
华景烁:“……”友谊死了,自己看着办吧。
因为下午还有要事,两人就速战速决,拿着体检的单子在上次那间休息室里分析。B超图像上的黑色团子已经有两个手掌并行的大小,像个皮球似的。依然看不见内部,只有顶端两边冒出一点凸起。只看轮廓,就像个圆圆的数字“8”。数字的边缘,伸出更多的细肢抓住他的小肠。
几个月前看到图像时的吃惊诧异恐惧都早已消失殆尽,华景烁有些奇怪地伸手戳了戳那张薄薄的纸:“这么大?婴儿出生也就差不多这个大小吧?”
不会……我快要生了吧。
他觉得脸皮绷得厉害,连牙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算团子很可爱,这个可能也让他……让他有点退缩。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退意,有温暖的安慰像张厚实的斗蓬盖住了他。华景烁沉默半晌,唉了声,心说栽了栽了,生就生吧。
努力把医学教材上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插图挪出脑海,华景烁继续听老祁分析:“人的肌肉伸展度是有限的,如果肚子持续变大,很有可能破坏腹直肌造成内脏下滑……”
他想得认真,以至于当他被身边的尖叫声惊扰醒神时,整个地铁已经在向前倾斜。座椅跟随着地铁倾斜而下,华景烁眼疾手快地抓住车厢中间的柱子。
旁边有人反应不及,跟着车厢的倾斜滑到了前方,有的被消防栓卡在这节车厢的前面,有的更是直接滑到了更前的车厢里。
不断的尖叫和哀嚎混合着呼啸的风声和水泥开裂的滋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把刀磨在所有人的心头。
地板在震动,车体离开轨道时的铁石摩擦声从下面顺着固体上传。从对面的玻璃门看出去,桥梁上明媚的灯火闪闪烁烁,残喘了几秒,终于,黑了下去。
夜色深沉。一声沉闷的惊呼在桥的中部响起,随即,有什么东西摔落在江中,溅起大大的水花。更远处的夜景不断向斜上方倾斜,华景烁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外。透过远处城市的灯,他好像看到了粼粼波光。
有乘务员从最初的车厢里抓着扶手攀爬上来,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向场外求助。
“请大家冷静!不要惊慌!就近找到固定物,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地铁还有三分之二在桥面,请大家冷静!”
“呼叫!呼叫管控中心!过江大桥中部发生坍塌,地铁10号线位于坍塌处!请尽快支援!呼叫!呼叫管控中心……”
也有反应过来的乘客抖着手拨通了警方的电话。
“救、救命!过江大桥塌了!塌了!你们快来啊,求你们了!”
“请您不要惊慌!您现在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情况,慢慢说。”
“过江大桥啊!塌了!”地铁车体猛地一颤,那人尖叫一声,差点把手机摔出去。他赶紧抓回来,颤着唇绝望道,“我们就要死了你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过江大桥!中间,正中间!”
华景烁脑中一炸。桥梁坍塌。这在新闻里看起来无比遥远的事情,竟在此时成为了现实。剧烈的颤动和无尽的恐慌从身体内部传出。他抖着手,下意识扶住了肚子。
“别……别怕。”他轻轻地说。
有人从前面哀嚎着翻滚下来,华景烁伸脚挡住了他。人体与骨骼的接触让腿骨传来一阵疼痛,他不敢缩脚,赶紧喊那人:“朋友,快起来,抓着柱子!”
那人闭着的眼睛睁开,心有余悸地飞快翻了个身,爬过来靠着柱子,呼吸急促:“谢了,兄弟。”
“救命!救命啊!”不知什么地方传出叫声。
“你们让开些!这里有孕妇!”
杂乱的呼救声中夹杂着几句英文。
“Help,我妻子快生了!请大家救救她!”
那个白人小伙子人群的另一边想移过来,焦急得脸都在冒汗。这边有人本来想骂回去,转头见他那模样,还是在一个中年妇人的指挥下挪开了些,给年轻的大肚女人一个独立的小小的空间。
那人沉默了会儿,动了动唇,烦躁地转过头去,对不安分的小伙子吼道:“你他妈好好呆那儿成不!你媳妇儿老子给你看着!今儿个要是不死,你媳妇儿少了根寒毛你都可以来找老子!”
小伙子一震,停住了动作。
半晌,轻如风沉如山的声音响在角落。
“谢谢。”
曾有人说,这是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个最好的时代。
在这度秒如年中,不知过了多久。
砰。仿佛有烟火在空中炸开,惊雷般的声音穿过厚厚的车顶,传达到人们的脑海。
无数软白的细丝从桥梁两端飞速蔓延而出,紧紧拽住附近的碎石钢筋,它们抓住了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疯似的飞涨。有细丝被扯断,又有更多的补上。很快,整个地铁都被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细丝中,如同一个巨大的茧。
那个茧粘附在桥上,掉了一半在空中。其下不远的地方,是盛夏依旧冰冷的江水。江风呼啸吹过,而茧岿然不动。
半空中的圆形飞行器咔嚓解体,变成数条长长的锁链,伸向桥梁的左右两边,止住了崩散的桥体。随后,那些锁链凭空消失,仿佛隐去了形状。
城市的景色不见了。
呼啸的风声消失了。
地铁的下滑止住了。
人们左右看看,都是满脸的劫后余生。
先前压抑着的恐惧被释放出来,有人躲在角落哇地哭出声。“妈妈呀……我再也不坐10号线了。”
四周的人们被那哭声引得垂泪,又在这呼号中咧嘴笑了。
年轻的妇人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另一面的小情侣毫不顾忌地相拥亲吻起来。
没有人异样地看他们,人们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想给家人打个电话,确认自己的存在。
脑中恐慌的情绪逐渐安稳,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隐藏不住的欢悦。
仿佛有了某种预知,华景烁抬头看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门。头顶传来什么东西跃过的哒哒声,随后,那门前的细丝往两边移去,顺带着将门也移向两边。
高大的人影从外跃进,立在地铁门前,看向华景烁。黑暗的夜在他身后展开,雨丝被风刮进来,沾湿了他的长发。有细小的像豆芽一样的东西在门上飘摇,时不时朝门内探进脑袋。
安稳与风雨,自他分割开来。
华景烁愣了愣,转瞬笑开。那点笑意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仿佛本能般出现在脸侧。
“弗洛多斯?”他上前几步,伸出手,想要与这未曾谋面的友人执手相握,却在下一刻被人拉进怀抱。
鼻间是熟悉的清淡隐香,他听到对方压低的声音。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