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梅雨》秦淮洛城

7、一、我们如何能轻易看懂一个人（7）

　　说完，没给卫安更多的反应时间，熊淇推门返回包间。
　　卫安随后进来。
　　包间里的人酒兴正酣，没人注意他们俩一前一后回来，除了郭秘书朝门口看了一眼。熊淇和郭秘书短暂地对视了一瞬，他相信郭秘书不会多想。
　　有谁会把他和卫安联想到一起呢？
　　也只有李东了。
　　那天，李东对他说:介绍个人你见见，你们很像。应酬时看着热闹，其实孤单。

　　熊淇被座位旁边的魏真拉住，魏真大吐酒后苦水，“……妈的，就为了我敢说真话，得罪一堆领导。”
　　“就缺哥你这样的人，领导早晚会明白。”熊淇拍拍魏真胳膊，表示支持。
　　魏真想起开席的事，有点过意不去:“之前劝你喝酒，别当真。”
　　“这怪我，那时候心里有事，没多解释几句。”熊淇应酬时一贯真假话掺着说，偶尔也会吐露两句心声。
　　“怎么了兄弟，什么事？”
　　熊淇眼神扫过对面，卫安微微侧身，似乎在认真聆听旁人的醉话，间或点头称是。
　　熊淇说：“一个朋友，很久不见，最近才知道她活的有点委屈，工作挺难。”
　　魏真一拍大腿，“老弟，这……捡钱也得弯个腰，出来上班，谁能不受委屈？”
　　“也对。”熊淇轻轻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
　　“是女人？”魏真灌了大半瓶酒的脑袋突然够用了，坏笑冒出一句。
　　“喝酒，喝酒。”熊淇没回应，笑着给他添杯。
　　魏真饮酒的时候听见熊淇轻轻嘀咕了一声，他反应了一下，好像是这几个字。
　　——是星星。
　　这是什么话？看来今天真是喝多了。

　　回去的车上，依然是来时的四个人，坐在原来的座位。郭秘书喝多了，靠在座椅上睡觉，熊淇帮他绑上了安全带。
　　车里放着日文歌，卫安听着有点耳熟，再想想是日本电影《你的名字》片尾曲。一部几年前很火的电影。
　　卫安看看刘师傅，有点意外:“师傅，你还喜欢听这种歌呢？”
　　“什么东西，听都听不懂，广播放的。”
　　卫安哑然失笑。
　　刘师傅一贯坦白，不装。这样挺好。
　　刚才离开饭店的时候，冷风一吹，她头脑也清醒了。如果说，相亲那天的熊淇真诚亲切，今天白天的他礼貌疏离，晚上她则见到了熊淇清冷的一面。
　　卫安想，其实有时她也可以坦白一点，想到什么话就说出来。带着些许醉意，她在手机里翻出熊淇的微信号，打了一段字发过去。

　　熊淇看过《你的名字》。
　　董洁曾经给他寄过一个硬盘，里面有几百部电影，都是她精心挑选的电影史上的经典。他把那些电影匆匆快进拉了一遍，每部用上三四分钟，气的董洁直骂就当是喂猪了。
　　他确实不感兴趣。轻松浪漫的他不信，讲人性复杂残酷的他又不想看，他心里已经够冰冷了。只有《千与千寻》和《龙猫》两部电影，他快进了一下，又倒回去认真看完。
　　董洁叹为观止：我怎么早没想到，你居然属于二次元。
　　人世的喜乐悲伤并不相通，他知道自己挺麻木，很多事情他并不关心，何况是演出来的。但动漫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他可以投入进去。也许因为那里面的情感格外纯粹，又没有真人的面孔——演员的脸会让他跳戏，总想着戏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影院再有好的动漫电影上线，他就会去看。

　　虽然是几年前的电影，听到日文歌的时候，那种悸动似乎记忆犹新。泷和三叶，无数次的靠近又远离，人们总是在找寻，希望有另一个人，让自己不孤独。熊淇搜出歌词，伴着车里的音乐回味剧情。
　　“平日里刺耳的父亲的话语”
　　“今天却倍感温暖”
　　……
　　“我只是跟随着你做你的影子。”
　　“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好，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就好。“
　　……
　　熊淇正看着歌词，屏幕最上面显示有一条卫安发来的微信。
　　“晚上你说的话……”他还没看清，信息预览就消失了。
　　熊淇扫了一眼前面，卫安端坐着并没有回头，他嘴角不觉流露一丝笑意。
　　他想，卫安大概是在生他的气，不过没关系，他只希望最后她能好好的。本来，他也没想过深入到她的生活里。远远的看上几眼，和她说说话，就够了。
　　星星，离得太近，光就没了。只是普通的石头。

　　他点开微信，一段字映入眼帘。
　　“晚上你说的话很直接，但我相信是为我好，谢谢。所以，我也想解释一下。我会注意一些，但工作上我还是会努力，会表现。我不想因为郭秘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就不走自己的路了，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无能之人。还是谢谢你。”
　　这段话并不长，语气也挺平淡，但熊淇看了很久。事实上，看清楚这些字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他知道让自己心绪激荡的真正原因，他知道自己想起了谁。
　　但他就是绕过去了，不再去想，只是感慨卫安的变化。
　　虽然车里开着音乐，他依旧能听见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就像时光匆匆而过。其实他早该意识到，以前那个吃饭都要坐在饭店最里面，不好意思抬头见人的小女生，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是他还停留在过去的印象。
　　不，或者她以前就是这样。腼腆害羞的人也许内心坚韧，看起来很凶的人反而可能怯懦。人的心里，和外面的表象，有时候并不一致。

　　刘师傅轻轻说，“我把音乐关了啊，小卫睡着了。”
　　熊淇这才回过神，低声应道，“啊，好。”
　　他给卫安简单回复了一句，好的，相信你能处理好，祝顺利。又侧首看看郭秘书，绑着安全带，歪着半个身子睡的挺香。刘师傅刚刚可没为他调小过广播声音。
　　熊淇有点困,最近不停歇地拜码头，费神不少，另外可能也是药效发作了。
　　“师傅辛苦了，我也眯一会。”
　　“好咧。”

　　……
　　半梦半醒间，他看见操场上，一群男孩在踢足球。天很阴沉，要下雨的样子。有一个小男孩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男孩脾气挺倔，够不到的球，还是拼命去抢。踢了很久，陆陆续续有家长叫人回去。
　　天黑了，空荡荡的操场已经没有别人，两边的球网像怪兽张开的大嘴，不知道要吞了谁。小男孩沉默着看看两边，自己走回家。
　　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他才知道自己又做那个梦了。他又回到这了。
　　梦境从这里节奏变慢，细节多了起来。家里就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土土的，旧旧的，他甚至能清楚看见白色沙发罩上的网格图案。但就是头怎么也抬不高，看不见面前女人的脸。
　　只能看见女人的一双腿走来走去，拖鞋耷拉着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最后女人从厨房端来一脸盆冰淇淋，重重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小孩吃个冰棍都开心，何况是冰淇淋。
　　虽然很想吃，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是夏天吗？”
　　“废话。”女人听起来不耐烦的样子。
　　“可是天这么黑？”
　　女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粗声粗气地问，“吃不吃？”
　　“吃，吃。”他怕冰淇淋被拿走，忙低头吃起来。

　　冰淇淋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他越吃越冷。
　　但他还在吃，拼命的吃。
　　也许是因为余光看见旁边鱼缸里，花花，他特别喜欢的那条大金鱼死了。白肚皮漂在水上。
　　他害怕了。
　　他不知怎么想到的，用勺子把冰淇淋卷成一个小球，好像没那么冷了。

　　女人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蹲下来拍拍他的脸，“别乱跑，冰淇淋要都吃完啊。”
　　他看见那张脸了，是妈妈。
　　妈妈起身前对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他看不懂的意味。然后他就又看不见那张脸了，只能看见那双腿站到了卧室门前。
　　轻轻的，拖鞋被脱在一边。
　　不要。他把脸埋在脸盆里，冰淇淋贴在脸上，好冷。
　　手放在门把上。
　　不要。不要。他在心里默默喊着。他想把自己塞进沙发缝里躲起来，但是失败了。他感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带着屁股底下的沙发一起在抖。
　　门把一点点转动，有咔咔的细微声音。
　　门上涂着粗糙的黄漆，木门很旧，几个地方都翘皮了。
　　那扇木门，一点点，打开了。
　　不要！不要！那不是你走的路！
　　他突然可以叫出来了！声音很尖很大，一瞬间玻璃缸都震碎了。
　　他的头扭不过去，看不到门那边的情况。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醒了……他只看见水和“花花”一起飞溅……从梦境拖回现实前的霎那，他瞄到“花花”发白的肚皮一扭，居然活了过来，鼓着一双大眼睛，在空气中浮游……

　　“你没事吧？”是卫安扭过头在问他。
　　熊淇先是恍惚了一下，她怎么会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然后才想起，是他自己来的县里。
　　周围，刘师傅依旧在平稳开车，郭秘书嘴巴大张，流出一丝口水，瘫睡的毫无形象。
　　“我怎么了？”
　　卫安说，“你刚才突然‘啊’了一声。”
　　熊淇淡淡答道，“可能做噩梦了，不好意思。”
　　“嗨，正常，”刘师傅插话，“我老婆睡着了还经常踹我呢。前面就到郭秘家了。你醒了正好，给我搭把手。”

　　熊淇和刘师傅一起架起郭秘，送他上楼。卫安站在车外面等他们，吹风醒醒神。
　　他们出来的时候，刘师傅招呼了一声“上车”，就钻车里了。
　　熊淇走到她身旁，问道，“在看什么？”
　　卫安没想到他会绕过来。“看月亮。还有星星。”
　　“我想起一句话，”熊淇边说，边自然而然地帮她打开前面的车门，“星星站在高处……”
　　卫安进车，熊淇弯腰用手帮她护住头，避免她被撞到。卫安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就像在她的耳边，很轻，但是清楚的传进她耳朵里，“……是为了照亮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