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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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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甚至看到有青青的草篷正往下滴着雪水!
若说唯一不同于农舍的地方,就是那两张极为透明光亮的玻璃了,纵使江南国政富庶,金陵城又时常往来各地的胡商,但这样能清晰照出人脸的玻璃即便曾为公主的李宁也从未见过。
在她们啧啧称奇的同时,两个婢女从里面打起软毡,霎时扑来一股暖流,行礼如仪,“贵妃娘娘请诸位女郎进去呢。”
李宁早已透过窗户注意到里面坐着几位华服女子,连忙收起探视的心思,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跟在那婢女身后。
居室的地龙烧的十分温暖,瞬间蒸腾了从外而入的寒意。在尚宫的指导下诸位姊妹一起目不斜视地拜见了几位宋国的嫔妃。礼毕,一道明丽的声线于位首响起,“来人,给她们看座。”
这声音熟悉地令她忍不住抬起头。
纹理雅致矜贵的鸾衣在视野里蔓延,她看到了那张恍如隔世的容颜……
“阿娘……”李宁呆呆地跪在地上,所有的心思都因眼前一幕瞬间被夺走,没有理会到一旁五娘伸手扶她的好意。
“呀,这姑娘怎么和贵妃姐姐长得如此相似?”位于贵妃下手的一位青衣美人双手一抚,打断了李宁的目不转睛。
她缓缓将目光移向座上之人所着的朝服上,朱红锦绣的华贵,是李宁从小看惯了颜色,却是全然陌生的形制,宋国的朝服与江南的截然不同!
眼前的人明明有着阿娘的面容,阿娘的声音,但她却是宋国的贵妃……
她一瞬间了悟了自己的鲁莽,仓皇整衣拜下
“小女失仪,望贵妃恕罪。”
“你过来。”贵妃的声音在头顶轻柔响起,李宁心口一疼,仿佛听到了从儿时传来的呼唤声。
依言近前,贵妃令人惊异地执起了她右手,不知是否生了错觉,恍惚觉得贵妃的神色中竟然夹杂着一丝对她的怜悯
“婕妤妹妹说的没错,这位姑娘当真与我很像。”
鼻头一酸,为这近在咫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神态而险些落泪。她克制着声音,开口道,“请恕小女刚才的不敬,因贵妃娘娘与先母长像相似,小女才一时失觉。”
贵妃的目光有细微的变化,多了一抹了然。这既令她觉得安心,又令她不由生出一丝奇怪。
今日这场宴会,除了贵妃便只有其他两位宋国皇帝的嫔妃,她们这些李氏宗女不像是来朝拜,倒像是贵妃特意请的客人一般
陪伴贵妃的沈贤妃与张婕妤都是明快爽朗的性子,贵妃亦颇为善饮,李宁与其他诸位姊妹虽在唐宫中对各样酒名都十分熟悉,但南北习性不同,北方的酒一杯下去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惹得张婕妤哈哈大笑。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陛下?”满室的和乐融融被沈贤妃一语切断,她指着李宁的侧面惊呼出声。
胸口涌上了寒意,李宁仅仅是反射性地偏过头去。
她一回眸就发现了,那个在十步开外、一株斜延梅枝下立足的高大身影,玄衣上的绶环正随风扬起。
他没有带卫兵,只有两个内侍跟在身后,不知已在那下面待了多久。
李宁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但这不妨碍她随室内众人一起拜倒在地。她曾经听过很多他的传闻,也曾被父皇抱在膝头听他向阿娘讲述宋国皇帝的为人,出嫁后她常常游走民间,街头巷尾流传着江南最可怕的敌人的种种恐怖传说,在那些故事里,他仿佛生了三头六臂,是能一手击断天柱、吞噬人头的怪物。
凭着区区一眼,李宁唯独能确定,宋国皇帝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旁边有衣料摩擦的声动,余光里,五娘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伸出左手,覆于对方手背,接着被紧紧反握住。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随即有风拂过头顶,她第一次听到宋国皇帝威仪有力的声音
“朕听闻这儿有宴便不请自到了。
地上冷,你们都起来吧。”
李宁收回了与五娘相握的手,整衣起身。
贵妃浅笑着上前,“陛下赶得巧,今儿倒有件趣事,右千牛卫将军的长女与臣妾容貌十分相似呢。”
李宁发觉有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哪位女郎?”
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回禀陛下,是小女。”
那道视线动也未动
“你不必害怕朕,朕只想知道贵妃所言是否属实。”
比起进屋落下的第一句话,皇帝再次开口却显得十分有耐心,声线也柔和了许多。
李宁顺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虹膜深处照出了一双难用语言描述的眼睛……她迅速地垂下头去
“你……”
皇帝未出口的话消失于唇边,而李宁却连脊背都生了僵意
他的目光那么像一个人……自阿娘走后偶尔父亲因朝政疲惫不堪时见到她就会露出的眼神,仿佛见到了他过世的妻子一般。
可为什么,皇帝会有一样的目光?
“我说贵妃和七娘如同照镜子一般吧。你看,连陛下都被惊地说不出话了!”张婕妤在一侧对沈贤妃笑道。
皇帝回过神来,轻笑了笑,坦然道:“确实很像。”
“你就是江南先国后之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李宁内心一跳,皇帝问及女子闺名的举动十分失礼,除此之外,他不提父亲却反而提到过世的母亲也让她觉得有几分古怪。
她垂下羽睫,平淡无波的语气没有显露丝毫情绪
“禀陛下,小女单名一个‘宁’字。”
“李宁……”皇帝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你母亲定是希望你能一生平顺。”
她的名字的确是由阿娘定下的。原来父亲作为词律高手欲以诗经《硕人》为她取名为“盼”,但阿娘却认为庄姜一生坎坷以她为名太不吉利,只愿长女能一生平安无忧。
她只能答道,“是的,陛下。”
李宁庆幸那道视线终于离开,用余光瞥到皇帝正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内心深处浮上一个荒谬的念头:似乎皇帝因她的名字而欲做出某个决定。
她的直觉一向精准。
席上,皇帝在饮第一杯酒时毫无征兆地降下旨意
“你们千里而来,想必内心都受了不少折磨,国家破亡本是男子之过,不应殃及妇孺。
正好,礼部今日群议南来诸人的名爵,朕意已决,将授诸位乡君封号。从此往后你们只管安心在大宋住下,若是受了谁的委屈尽可大胆地告诉朕或者贵妃,不必隐晦。”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李氏女,最后停在了李宁的脸上
“朕也绝不允许有人对你们无礼。”
李宁与五娘四目相对,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惊喜。后首的姊妹也是各个兴奋不已。这个恩典实实好过了她们之前设想的一切!
按照礼制,她们之中只有李宁身为侯府嫡女够资格获封乡君,而其他庶妹堂妹或因出身或因父亲爵位而本没有获封命妇的前例,更何况她们都是降人,就连李宁本该得的乡君封号宋廷也未必会舍得。
想不到皇帝居然越过规矩,一锤定音了她们的未来,从此以后再也无需担心某个武将会强拉她们做妾。在这个天下,还没有人敢让朝廷命妇做小!
这是见面以来的第一次,李宁真心诚意地对宋国皇帝生出了一丝感激。
她领众人朝皇帝谢恩,却被他抬手制止
“朕还未说完。七娘你与朕十分投缘,朕想册封你为承慧县君。”
李宁能接收到背后姊妹们欣羡的目光,从乡君到县君,还是皇帝当面御赐的封号,这并非寻常的恩典令她一头雾水。
当她在心绪紊乱中谢恩后不久,皇帝就因朝政的缘故回返了中朝。宴会到了尾声,贵妃执着她的手,柔声嘱咐,“我与县君十分有缘,不知可否请你常到宫中来陪伴我?”
她忍不住狐疑地望向那双眼眸,但里面除了澄澈便是一片令她心软的熟悉。
也许止是自己多想了,她轻声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