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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 前宋拾遗 ...

  •   南唐冼升的《前宋拾遗》中记录过这样一则往事。

      “开门,开门。”黄昏时暗,四方馆的三间铜首大门被人敲得乓乓作响,冼升从车篷里下马,负手站在距大门两步开外的石狮子前,一边听着扈从拍门,一壁回想适才街上情景:正巧不巧赶上下值的时辰,路上他们为了避让承车轿回府去的宋国官员,自己坐的这辆马车停了无数回,有一次车夫牵辕侧避时还险些撞伤了一名担水的挑夫!

      “真是晦气。”望了望天色,时任江南礼部侍中兼报丧使的冼升不由叹了口气,他几次出使宋国,都是赶在午中之前便入城,为的就是将公事交办后可以早日离开汴京,以免被那些不怀好意的官吏们刁难讥讽。没奈何,江南国弱,早些年国主连帝号也保不住,何况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止得卑躬屈膝,每次出使就是平白送上门来受气的罢了。

      今日入城已经晚了,需呈送宋国鸿胪寺的国书看来止得明日开牙时再递上去,想来至少要在汴京呆上俩日的功夫。一想到这,冼升忍不住又自语道,“真真晦气。”

      可是第二天大清早,发生了一件他怎么也预想不到的怪事。

      天方蒙蒙未醒,他正沉睡在四方馆客房的被窝里,固然在敌国的国境上,但赶了数天路的疲惫令他顾不上许多,香梦正酣,却被不知趣催命符一般的捶门声惊得从卧榻上猛坐起来。

      只听门外吵嚷道,“使臣,官家宣召,请您快更衣啊!”

      就这一句,把冼升的睡意吓得无影无踪,胸口里的心脏砰砰跳起来,实不知是何祸事。

      大宋官家召见,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啊。以往他每次来呈递国书,都是经由鸿胪寺转递,几天后下达他的批文也是他自去那儿领回,他以前还从未见过这位宋国皇帝!

      而且今日是望日,这个当口正是大朝会的时辰,有什么事要宣召他一个外邦的使节?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路惶恐难安地骑着驿馆备好的快马,扬鞭向大宋禁中而去。不远处宫门的轮廓逐渐看清的时候,冼升已足足被灌了一刻钟的西风,倒是冷静了不少。

      望着戒备森严的宫禁,他定了定神,心想:待会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稳住,面见宋国皇帝他代表的是整个江南,绝不能给国主丢脸。

      禁中的内侍带着他从十二座龙首玉座的行桥上迈过,不急不慢地行到宣政殿的大殿前,到了龙首道,便不再前行,而是将他转交给丹墀下候命的太监。那公公瞅了他一眼后,袖手清了清嗓子,坤着脖子报名道:“江南使臣谒见大宋皇帝陛下。”

      然后递了个眼神给他,示意他自己上去。

      这天下的朝堂都修得宽宏壮览,冼升并不好奇地向上走着,待到了前殿的廊檐下,方躬下身形,正对阔宽九扇的朱红漆金的殿门。他用余光瞥见殿上乌泱泱的背影,显然是分照文武班列的左右。但他却也不敢造次抬眼再望一眼那位天下共主。

      冼升在殿槛外不惹人察觉地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目不斜视地从偏门入内。

      大礼参觐毕,殿内响起一人的问话声,是丞相赵普。冼升与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老谋深算,故而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答,“回相公的话,下臣此次前来,是特来禀明上邦:鄙国国后,已于数日前薨逝。鄙国主有国书誄文在此,请皇帝陛下御览。”

      他掏出这些天一直贴身存放的国书,展开来,举过头顶。

      “……国后丰才富艺,兹元陶制,其器传华,擢孝腾芳,孝爱克全,孰天不假年,劇尔薨逝,得年二十有九……”

      大殿内除了他悲切的声音外,没有一丝多余的响动,“鄙国主恳请上邦皇帝,准予追封国后,谥号昭慧。”

      誄文不长,全文诵完也不过数息之长,他再次将国书昂举过头顶,俯身拜倒,听到上方太监的脚步之声,他的国书被人接了上去。

      那太监回到宋国皇帝龙座前,轻声道,“陛下。”

      等待的瞬息,跪在地上的冼升又开始心跳的厉害,他已回明了此次出使的目的,不知接下来宋国君臣会不会提什么非分的要求?

      他默默地等待着,同时思索着各种应对之策。

      可奇怪的是,直到他忧心到连额头都生了汗,大殿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大宋皇帝还是没有开口。

      这就怪了,国主的文书又不长,按说早就该读完的。但他又不敢出言催促,更不敢抬头打探,止是这样的沉默太过不同寻常,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最坏的可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百转千回之际,皇帝的沉默仍在继续着。过了不久,冼升敏捷地觉察出:就连其他的宋国官员们似乎也不知所措了,相互间转动起脚跟,似在交换眼神。

      独自一人跪在殿中的冼升眯了双眼,心思转了数道。

      “冼使臣,官家宣你进去了。”那名大名鼎鼎的内宫总管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冼升的面前,掸了掸衣袖,示意他推门入内。

      冼升赔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又对其他人致以歉意,方朝紫宸殿内室走去,耳边传来那太监与其他人说话的声音:“诸位大人,官家下了旨意,今日他谁也不见,都请回吧。”
      “张公公,这是怎么了,官家可是龙体抱恙?”
      “哎哟,官家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奴才哪敢问为什么啊……官家的身体好着呢,没事啊,都散了吧。”

      冼升脚步稍顿,心内思绪又不由转到了今早的朝会上,大宋皇帝那让人难以揣度的举动——他什么也没说便散去朝议,在百官的跪拜中一言不发地回了内廷。
      可是现在,为什么又单独召见自己?

      冼升虽是江东有名的大才子,幼时亦有神童之誉,却对这件事摸不着半点头绪。当下里,他止能存着忌惮,穿过了那几道御门,在宫人的注视下朝皇帝请安道,“江南使臣冼升,叩见上邦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帝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奇异的是其中那难以被人忽视的疲惫仍如同早朝时一般。冼升依言起身,垂首立于室内一侧,看上去顺从端谨,余光却在偷偷打量正中间的天子。

      十二纹章的玄冕披在身上,宋国皇帝原来生就一双龙眉,浓墨入鬓,其下睛目湛然。令冼升感到压迫的是,皇帝周身有股与他们国主浑然不同的军伍之气,无不昭示着他曾历经无数兵峰、杀伐沉重的悍将身份。

      这样的帝王之威,使得冼升止看了一眼,便不自觉收回了视线。想起自家国主的温和文质,不由得暗自苦笑。

      但除此之外,大宋皇帝也不如传说中的三头六臂,近身观察,就连周身的气势也让冼升发觉出稍许萧萧之感,莫非皇帝这些日子身体不适?

      感觉到皇帝看过来,“誄文朕已看过了。”
      止说了这一句,便仿佛因为不知该再说什么而有了片刻的停顿。

      皇帝移开了龙目,脸色隐藏在阴影里。“国后,是何日过世的?”
      “她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之前冼升就已经觉得奇怪,宋国皇帝在听闻国后过世之消息后为什么连朝议都免了。如今他单独宣召自己,过问的却又不是国事,而是对宋国和他而言都无关紧要的附属国中宫之事,这怎么听都不合常理啊?

      无数个想法在心里绕来绕去,但嘴上却什么都不敢问,只能老实地一一作答。

      说到遗言,略停了片刻,在记忆中瞬间梳理过国后自做的遗篇,冼升启唇缓缓道,“先国后感念与鄙国主夫妻之情,重病时曾挥泪言道:‘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冐宠乗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徳。’江南百姓无不痛感肺腑,哀不自……胜。”

      他住了口,目光定在案上帝王紧握的拳上,再也挪动不了,心里像是卷起了一场飓风: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冼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将皇帝神情看得一览无遗:可是眼前的皇帝,比起像在生气,倒更像遇到了重大的打击而痛苦不已。

      他的目光……那些苦痛甚至都顾不上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有所隐藏。

      冼升脑子嗡的一声,脚险些软得站立不住,因他记起了一桩闲事:从三年前起他便一直在礼部任事,每次外来使臣的接见与贺礼都是经由他们部堂。一年前,宋国的使者曾有赏赐到江南,礼部也有录档。那次的礼物不太寻常,以至于同僚之间还猜测了许久。
      但后来,经国主的一番解释也就疑问全释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宋国的禁内里,当时的疑惑再次浮现在冼升的心头:
      那件后袍与并蒂莲,真的是像国主所说的那样,是宋国要与我国结同盟之好的象征吗?

      还是……冼升的视线忍不住看向大宋的皇帝,另有它意?

      但皇帝毕竟是千军万马中厮杀过来的人,失态不过瞬息,他迅速阖上双目,短暂地调息后复睁时已敛去了近乎全部的隐痛。

      他用残存的、不引人觉察的颤抖问了最后一件事情。
      “国后发丧的日子定下了吗?”

      “回陛下,定了。定在明春正月十二引殯发丧。”

      “幸会,冼使臣。”冼升一出宫门,迎面便撞见赵普府上停在柳树下的车轿,这位实权在握的宰相从车马上走下来,施施然朝他致意道,“请借一步叙话。”

      冼升领命随他走到几步开外左右无人的地方,赵普朝四周望了一圈后,直接挑明了来意,“使臣,适才我国皇帝陛下召见你,不知所为何事?”

      冼升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回大人话,陛下止是下询鄙国后的丧事,别无他话。”

      没想到赵普反倒点起头来,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冼升心下对刚才在紫宸殿时的猜想越发信了几分。

      “不知相公还有何吩咐?”

      赵普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几分深意,“冼使臣,陛下向来对从属国十分关怀,因此对贵国的大哀亦感同身受,你可明白?”

      冼升侧头瞟了眼适才被拍打的地方,拱手施礼答得十分恭敬,“是,下臣明白。有这样仁慈的上邦天子,是天下万民之福。”

      “陛下于便室召见外邦使臣,是罕见的殊荣,因此,陛下的交心之语使臣可要珍之重之,万不可辜负,嗯?”

      冼升目送赵普的车马离宫门而去,许久后,长长吐出一口寒气:宫墙外皆是北境的疏林枯木,一片荒凉之感,像极了他这一天的经历。

      在这则轶事的结尾处,撰者冼升自己注道:
      江南陨灭,太宗更替,凡卅载,吾胁宰相普之言,不敢传片语之言。而今付与手卷,期当年种种,传诸后世。
      是宋祖与昭慧后果有旧耶?吾不能明,吾不敢明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番外 前宋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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