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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 崩 ...


  •   后汉显德六年的一个春日,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家聘娶长媳,府邸大门洞开以迎贺喜之客,是日亲友盈门,礼车络绎不绝,喧腾吵闹地连到了夜中也未见半点消匿的迹象。
      明月高悬,新房之内红烛高照,新妇周家女被几名女侍和喜婆伴着,既羞且喜地等待着。

      新郎官赵匡胤这时正在前厅被军房的一众同袍们簇拥着灌酒,已饮了数壶依然兴致不减,举杯再喝时仰面突然瞥见了枝头月色,暗道“不好”。
      “唉哟”,赵匡胤突然捂着肚子,满眼痛楚地朝兄弟们摆手:“疼煞我了,唉哟,这是怎么了?诸位见谅,待我失陪去方便。”说完,未及他人反应,便已举臂推开人群,朝后院遁去。
      石守信、慕容延钊等人在背后唤他数声,赵匡胤只做不闻,心急火燎地一路快步,直到内院的垂花门前方堪堪止步。略整一整衣冠,便马不停歇地跨过了院门,来到紧闭的新房前,举手敲了两下,带了本尊都未察觉的柔情道:“娥皇,是我”。

      雕花门一下子洞开来,原本一直陪着周娥皇的喜婆一身玫红花哨,笑容满面地墩身请安道,“郎君来了,老身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儿女绕膝。”

      “好好好”赵匡胤脸上除了喜气便是被烈酒熏出的红潮,连说了三个好还不过瘾,指着喜婆对门外的小厮吩咐,“赏这老人家一锭银子”。

      甫时银贵,这下可把喜婆乐的找不着北了,“哎哟,那老身就拜谢郎君了!”一边赶忙奉上喜秤,“赵郎君,请给新妇掀盖头吧。”
      这成亲新妇以锦帕覆面之风初兴不久,沿袭的原是唐代的卻扇之礼。
      从他进门以来,喜床上坐着的新娘一直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也未出过,只看得到喜帕下端秀的脑袋微微低着,让瞧着的人都能感觉出她此刻心底的羞涩。

      止是这样望着他的新娘,赵匡胤便已痴了。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拿起喜秤撩起了红盖头。
      烛光下,盛妆的娥皇在闪烁的光影中抬起了脸,唇角上扬,朝他轻轻一笑。

      那笑容实在太过明媚,还沾染着初为人妇令人心空的娇羞,赵匡胤像是被从未想过的美好景象震撼了一般,久久地都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像极了这个季节收不住的椿芽,咧开的嘴角已经扯到耳垂边了!

      连身侧伺候的丫鬟们都看得忍俊不禁:姑爷怎么笑的如此开心?

      “娥皇,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牵过妻子柔软的指尖,握在掌心里。
      周娥皇一抹红霞飞腮,羞涩地摇了摇首。

      志得意满地饮完合衾酒后,赵匡胤一挥袍袖,对伺候的人道:“你们辛苦了。都早点回去歇着吧。”

      “是是,郎君与娘子也早些安置吧,老身告退。”喜婆一脸喜气地领走了婢女,将房门一关,留下这对小夫妻独自相对。

      新房暖室内,东窗渡来夜风几许,吹散了赵匡胤身上的酒气。他望着妻子,心头如地龙烧心般,一把将其带入自己怀中。“娥皇,我们终于成亲了。”他满足地叹息道。

      “嗯。”她小声地答,将笑脸藏进了他的胸膛。

      她的小手箍在他的腰上,仿若柔弱无骨的触感蹭着他后腰一带的肌肤,从甫一进房便生出的躁意此刻竟起了燎原之势,令他身体的温度陡然升高了起来。
      “赵公子,你怎么了?”感受到怀里不同寻常的温度,娥皇将头探出来,不解地关心道:“是不是喝多了?不如我要厨房拿些醒酒汤来?”说完便要起身。

      “不是。”赵匡胤一把按住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娥皇被他手臂的力道一带,仰着倒在了暖榻上。被赵匡胤近在眼前的灼热呼吸一烫,芙蓉面刹时通红欲滴起来,纵然一窍不通,但置身其中已令她直觉地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了。

      周娥皇怔怔地望进眼前仅有咫尺的眼睛深处,像是被其中的变化定牢了一般。
      “娥皇,我们安置吧。”赵匡胤的唇在她洁白温软的额头上流连而过。

      还没等得及得到妻子的答复,却在这时从屋外传来了恼人的喊声:“匡胤,嫂夫人在哪呢?别藏起来让我们瞧瞧啊!”

      赵匡胤一愣,认出是慕容延钊的大嗓门,止听紧接着又有不少脚步声跨进院门,众人纷纷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赵老弟,那位美若天仙令你一见倾心的弟妹在哪儿呢?”

      恼恨地一拍后脑,夫妻俩个四目交睫,苦闷一笑后,赵匡胤离榻四目游走,见着案上一物立刻上前,从棋匣里捞起一颗妻子陪嫁来的云子,信手从窗下的缝隙掷出。那小石子砸在青石条地板上的铿锵声,堪堪拦住了那些人近前的步伐。
      随着那枚墨绿云子落地而来的是他深沉而清亮的笑声:“今日天晚,赵某要歇息了,便不留诸位兄弟。拙荆改日再见罢。”

      一声未了,又是俩枚暗器掷出,室内的烛光亦被他用内力尽数熄去。
      待那些善意的哄笑声远去后,止余暖风清和与一夜襄王神女。从此。人虽乱世,心却永安。

      乾祐三年,这是对赵匡胤来说不同寻常的一年,他追随的北汉枢密使郭威在举旗反帝后成功执掌了朝廷的政权。这对于当时只是一名小将的赵匡胤来说,意味度过数个沙场厮杀不知
      前途的夜晚之后,心头的石块终于卸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见一见阔别时久的妻子。

      将手中的军务交接了,他向自己的主官郭威的外侄指挥使柴荣告了假,便骑上军中配备的快马一路扬鞭返家。

      虽数日未曾清洁早已尘垢满身,但马上的赵匡胤此刻的心情却无比欣然愉悦,当看到城南康平坊的大杨树时,更生了迫切。

      他鞍鞯一紧,从马上飞身而下,一手牵着爱马三步并为两步地朝巷子深处赶去。

      赵府的管家听到如雷一般的敲门声后赶紧打开侧门查看,认出这胡髭深长一身盔甲的军爷竟是自家大郎君时,唬地赶忙跳起去开正门,一叠声地道:“郎君,你可回来了!老爷他们这些天担心地饭都吃不下了!”

      赵匡胤将马交给他,一力朝里走,嘴上问道:“爹娘可好吗?少夫人呢,她好吗?”

      “好好,都好。”管家连连点头,气喘吁吁地随着他的大步跟在身后,一边对他解释地更详尽些:“自打郭将军的消息传到京城,一家子人都日夜挂念郎君呢,少夫人吩咐府上只许进不许出,所以这些天倒还无妨。止是她又有了身孕,难免操劳了些……”
      他还待絮絮叨叨,不料大郎君突然一个收脚立在原处,他险些就撞了上去。

      赵匡胤转身问他:“你刚才说什么?少夫人有孕了?”脸上犹带着不敢置信。

      “夫君。”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赵匡胤回头望去那边,只见他那身着月牙白湘裙的妻子正向着他快步而来,目光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娥皇”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赵匡胤笑容尽放,一张尘面仿佛也重回了少年郎的模样,“你不要走那么快!”他着急地赶上去,一把接过妻子。

      “你有没有受伤?”周娥皇的眼中透出几多心焦,手在他的盔甲上查看了几个来回,口中将一个问题重复了数次。

      “我没事,没事……”赵匡胤笑着抓住妻子的手,将它们拢在自己掌心,“娥皇,这次我领兵士们干翻了废帝的一个亲兵营,我们赢了,赢了!娥皇,你为不为我高兴?”
      虽知丈夫从不虚言,但听说郭威做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周娥皇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夫君,这么说,你们真的废了皇帝?”
      “当然,似郭将军那般忠心耿耿爱民如子的大将都想杀,刘承祐那个昏君早就该退位了。这次我跟着柴将军,也立了不少功,马上就要晋封了。对了……你怀孕了?”
      “是不是真的,娥皇?我要做父亲了?”问的时候,赵匡胤的语调又急又快,

      周娥皇噗嗤一声,将他的手搁在自己还未显怀的腹上,看向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嗯,你要当父亲了。”
      连日来的所有疲惫都被这一件喜事驱散的无影无踪。
      “太好了!”赵匡胤的大掌在妻子的腹间温柔地流连。周娥皇亦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轻声对那里面的小□□:“孩子,你爹爹立功了,赶走了坏人,你开不开心啊?”
      “当然开心了。我们的孩子一定聪慧非凡。”
      赵匡胤忍不住朗声笑道,“孩子,等你出生,爹一定会打造太平盛世给你的,保证让你平安健康的长大!”

      但那句豪言壮语说出没多久,家中加官进爵的喜悦气氛便被一场丧事驱赶地悄影无踪,原因是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去世了。

      戎马半生的老人家,在妻儿长孙的陪伴下,最后欣慰地看了一眼人世,随后撒手人寰。

      赵弘殷在军中待了一辈子,旧交极多,往生后连续三日赵府皆车马盈门,吊丧之人接踵而至,这些都需要身为长子的赵匡胤操持。
      出殡后的当天夜里,他们并未从赵家的祖坟山赶回开封,而是歇在山上的寺庙,一家人权做守坟之数。

      疲累了多日,家中无论主子还是仆妇
      皆早早歇下,整座后院厢房一片水寂,除了远处洼塘的夜蛙还在咕噜叫唤,便是凉风绕树的呼啸悲戚。

      赵匡胤来到院子中央,都散去后,天地寂同。对岸的青峰,便是老父的落坟处啊。
      回神时,不知不觉已满脸都是泪。
      他擦去那些悲痛,打算回房,转身的刹那却见手中抱着一件外衣的妻子正候在廊下,不知已在那儿等了他多少时光。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红,腮上尚有泪水。

      周娥皇见他看过来,赶紧侧脸抹去潮意,露出一个笑容。
      “天凉,加件衣服,别着凉了。”她来到赵匡胤的面前,将披风围着他的宽阔肩头系好,柔声嘱咐。

      她低低的嗓音像是夜风在赵匡胤的耳际拂过,他倾身看着妻子在自己胸前的举动,突然一把揽过她,拥入怀中。

      俩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双鬓相贴,胸膛间的心跳平稳有力,这是一个温情的拥抱,无关情爱。
      他没有解释,她也没开口,但他知她懂他,这便足够。

      将近二更天了,周娥皇哄睡了儿子后,舍不得走,就在榻边欣赏儿子的睡颜,一边等着丈夫从公房回来。

      终于等到熟悉的脚步声迈过了内院大门,周娥皇将儿子房门带上,含笑看着晚归的赵匡胤,迎上去。
      “骐膺睡了吗?”赵匡胤低下嗓音,轻声问道。
      见妻子颔首,便说“我去瞧瞧他。”

      轻手轻脚来到沉睡的长子床前,凝视着他稚嫩的面孔,不知怎的,赵匡胤矛盾纷乱了一整天的心便不自觉定了下来。

      回到正厅,桌上已摆放了一副碗筷,几样热气腾腾的碗碟正冒着香气。

      他的妻子递给他一个笑容,“去盥手,用些宵食吧。”

      “你用过了吗?”坐下后,赵匡胤拿起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嗯。”周娥皇在他身边帮他布菜,看着丈夫吃得如此之香,忍不住唇角扬起。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桌子菜全被扫进了赵匡胤的饱腹中。他让侍候的人退下,对娥皇道出在自己心里藏了一天不能决断的难题:“今日一直在外与赵普他们商议。他们都认为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我……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望着妻子的眼睛,他索性将自己的真心话阖盘托出:“这位小皇帝以及太后的确不堪大任。可太祖与世宗皇帝于我有大恩,多年的君臣相得。若我真走了这一步,将来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世宗他们呢?”
      握住妻子放在桌案上的素手,指腹摩挲过那片洁白莹润,他抬起头:“可是娥皇,假如他们真的容不下我,我死倒是无妨,可我还有你,还有孩子?赵氏族人也必将受我连累。我……真的难下决心啊。”

      他所说的话,令周娥皇既心疼于他的疑虑,也忧心于未知的前路,当下只能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俩人交握的手上。
      “韩通等人果真要对你不利?难道不能向太后禀明实情,让此事有个转圜之地吗?”

      “太后身旁的太监已被收买,我在娘娘心中已非可信之人,现在再说什么也不如韩通管用了。”赵匡胤摇头,“太后那边,走不通的。”
      听他这样一说,周娥皇既惋惜又惆怅,同时亦明白了丈夫只剩下唯一一条路可以选。
      “我去沏壶茶。”胸口微微做烧,周娥皇起身走到紧闭的窗下,取下炭架上的铁壶,将白瓷盏注了满满一杯。

      紧握住茶盏,仰面饮尽。随着温水入腹,那种紧张与不安突然消散了许多。
      深吸了口气,放下杯子,她仍旧回到案前,说道:“夫君,每每你与袍泽兄弟在家中畅聊时政,我常听你们说起当今纷争之势,群雄逐鹿,周国虽强,却并未稳守江山,周遭虎狼环视,只待一有机会便蜂扑而上。”
      她再执壶倒了杯温茶予赵匡胤,“而当今庚仅垂髫,母后亦非吕武,依夫君来看,及到圣人弱冠亲政之时,大周能安然无恙否?”
      赵匡胤肃容立身,负手于厅间踱步,“难。”他道了一个字。

      他看着周娥皇道,“当今国朝处世,以征伐为唯一之手段,然因天子年幼,及到成年太后必不放心交战事予兵权于众将,若事端启,定以修好退让为长策。若我朝不能扩充版图,则一旦敌人养兵蓄锐,万事完备之时则必进我朝。届时我军将老卒怠,如何克之?”

      是啊,赵匡胤突然立住脚,猛的回头看向娥皇:“世宗皇帝素来将统一天下视为平生唯一之宏愿,如若小皇帝不能实现,我……”

      他遽然上前,握住娥皇的手,压低声音道:“我却可以继承他的遗志。一统天下,博施济民,小皇帝我同样会善待,你相信我,我会的。”

      “我当然相信。”周娥皇不假思索地说,一如当年肯定他的雄心与能力时。
      “既然你已决定,不妨就照自己的想法。”

      “不必担心家里,我会帮你守好的。”她贴紧丈夫的胸膛,将手环绕过他的后背,给予他身为妻子的承诺。

      “我不担心,我有你。”

      大周朝在更换主人的那一晚,原本风声鹤唳愁云惨雾的宫廷,因着新皇室的入住而消散不少。赵匡胤在听完殿前都虞侯的禀告后,虽知母亲等一干女眷已由明德门安全入迁大内,但对在兵变中受到惊吓的老母仍旧放心不下,于是千头万绪中,仍乘了皇帝的御辇往永安宫去了。

      “幸好娘止是在山上受了些风寒。”见杜氏未有大碍,赵匡胤安慰其余女眷几句后,便执着周娥皇的手从永安宫告退。

      周娥皇的贴身侍女晴儿见主子要离开,赶忙指挥人将来不及安放的箱笼跟着抬上。
      这时原大周内廷掌管后妃起居的尚仪领着一众宫人前来请旨。

      先以大礼参拜俩圣人后,苏尚仪伏地叩问:“奴婢请娘娘令旨,今后娘娘椒房,以何宫殿为称?”
      周娥皇转头问丈夫:“你看呢?”

      赵匡胤出言:“娘娘为朕正妻,自然出行同止,将娘娘的妆奁抬到紫宸殿就行了。”

      紫宸殿是帝王在内朝的寝殿,依古训,帝后应该分殿而居,纵使历代并不禁皇后入紫宸,但这与赵匡胤话语中的合殿同居的意思却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因此当下里,苏尚仪怔了好一刻才回过神,想要劝说,却又不知如何遣词才好,毕竟新皇刚以武力登基,名声在外……
      可尚仪既然久在宫廷,自然比一般人更拘于礼节,当下既不能赞同又害怕惹恼了他。因此止是在地上诺诺:“陛下,止怕这……”
      周娥皇见这宫人一脸惶恐,心下不忍,伸手将她从青石砖上扶了起来,温言道:“便按陛下的吩咐罢。若有什么话,明日到永安宫回禀便是。”

      那尚仪带着宫人们逃不迭地领命而去。侍候的御林军又请赵匡胤与周娥皇上辇,也被新皇挥退。
      在宫人的目不斜视中,他与妻子十指相携,绕着宫苑的深墙而行——纵然案头上还摆着不少的政务军情等着自己回去处理,但趁着在路上,他想与妻子好好说会话。

      赵匡胤望着前方的御街,道:“这冬夜凉得很,但我心里不知为何,只觉得烫得厉害。”
      感觉到她的纤指在掌心游走,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是因为千里江山将夫君的心都填满了。”

      “是。”赵匡胤听她如此说,赞同了一声,语气先是快慰,随即却转为了感慨:“可也正因为江山辽阔,我在想,我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吗?我可以给天下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个未来吗?”

      咫尺之处突然传来身侧人的笑声,他一转头便看见周娥皇正莞尔的面庞,看着他时眼波顾盼,“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公子,居然也有不自信的一天啊?”
      妻子的打趣倒令赵匡胤也跟着笑了出来。无论何时,妻子的笑颜总能令赵匡胤柔肠百结,而她那种古灵精怪的语气,又不禁让赵匡胤想起了她未嫁时的样子。

      俩人的脚步在御道上缓缓前行,只听周娥皇道:“妾身知道,你是因为关心百姓才会担忧,你担心将来的施政对他们所带来的影响。可历代君王执政的能力都并非天生,总是从无到有,得从经验中历练而来。而你”,她停下脚步,望着赵匡胤的目光璀璨而情深,“比他们大部分人更多了一个长处。”

      除了身登九五所带来的激动以外,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还被另一种温暖摄住。

      “是什么?告诉我。”

      “是你仁民爱物的胸怀。”

      俩人驻足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宫垣上,交叠相依,在一片静默的温馨中,周娥皇又出声言道:“不过我也担心呢,以后真的得自称‘小童’吗?听上去仿佛是个孩子似的。”
      这话惹的赵匡胤哈哈大笑,大手往妻子的鼻尖一刮,“些许小事,你若不喜欢改了便是,想怎么称呼都随便。”
      这些陈规套俗,在他看来,确实不足一提。他同样对妻子道:“往后私底下我也不称朕。你说说,这孤家寡人的自称有什么意思。”

      光阴荏苒,其时距离那件震惊中原的陈桥兵变已过去三年,数个春秋,一千多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赵匡胤安定新朝的内政,剿灭李昀、李重进的反叛,并且北面称王于两之内,令荆湖、吴越、南唐等朝纷纷向其称臣,仰其鼻息。

      又是一年秋意与北风交替之时,这日,与妻儿在紫宸殿一齐下新到的宁羊涮锅子,撤去残席后,皇长子领着才满二岁的赵流光向父母告退。
      娥皇叮嘱过照顾的宫人后,便仍旧到内室御书房,坐在批阅奏章的丈夫身旁,缝补一件箭囊上的龙须。
      他的贴身之物除了衮冕以外,无一不出自她手。擅琵琶、攻歌舞的她,天生的心思灵巧,从小亦习得出色不让他人的女工。

      覆着高丽纸的明灯下,她今晚的精神却有些难以集中,思绪总是飘到下午永安宫杜太后交代她的那番话上。
      “娥皇?娥皇?”本来神游天外却陡然发觉赵匡胤在唤她。
      “你怎么了?”递来的目光里都是关心之意。

      周后露出来一个笑容,“我没事。”
      但赵匡胤看着她,微微皱眉,“没事,那怎么整晚都心神不宁的?”
      “我只是在想过几日长公主的婚仪罢了。”
      赵匡胤最小的妹妹马上要出嫁了,礼部呈上来的典礼繁复又冗长,确实颇为费神。

      可是纵然赵匡胤并非细心于琐事之人,夫妻多年,也觉察出妻子说出口的是言不由衷之借口。
      但他止是点点头:先等处理完国家大事再说罢。

      批复完一天的政务时,月早已过了中天,这三年来,赵匡胤几乎每日都要敲过二更的中鼓后方歇下,这日也不能例外。

      待宫人退去殿外,周娥皇身着中衣,手握一头墨缎青丝钻进了被窝。赵匡胤给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好告诉我。”

      周娥皇原本侧躺着正对他,听他问了以后,沉默了好一阵,方道,“左不过还是那件事。”

      而赵匡胤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即位以来,自己一直只有皇后,宫里不仅没有妃嫔,连个女御的影子都瞧不见。因此母亲数次将娥皇叫去语重心长地分析利弊,也劝过自己几回。
      他膝下还止有一子一女,如今不仅是太后催促,且连着朝中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都上过折子,奏请选妃、充裕后宫,以为皇家开枝散叶。

      “母后又和你提了?”虽是问句,语气却断定。
      “母后也是担心国祚。夫君,娥皇没有关系,若是这样对国家有利,不如就应允了她老人家吧。”

      “你啊。”赵匡胤叹息道,“以后这样的话,你听着就算,不要往心里去。我会和母后说的,她年纪大了,你还要多担待些。”
      他平日都睡在外头,这样若是有朝会,便不必打扰妻子安睡。此时长臂在帐钩上一划,鹅黄色的暖帐便将外头的月光也挡住了。“你只需要记住我说过的话便是,‘此生我绝不负你’,其余的都交给我。”
      那是他们相遇时许下的终身,纵然十几年过去,他依然记忆如新,不改初衷。
      娥皇从不相信九五至尊能专一于一人,可她信他。

      躺在这个无论春夏或是秋冬都温暖如阳的怀抱里,她低低地应了他一句:“嗯”。

      大宋乾德三年,当王全斌等伐蜀将领班师回朝时,正赶上汴京阴雨连连的节气,整座宋宫的雕梁画栋被笼罩在一片夏雾蒙蒙之中,恰如这批故土久别的将军们此时的心境。
      但回京等待他们的,却并非夹道欢迎的慰劳之声,而是君主隐忍待发的雷霆之怒。

      王全斌、崔彦进等人昨日便已收到由皇帝近身内侍所传的圣谕,令其一进城便立刻入宫,不得迟误。
      几人从内侍那儿打探出,官家对这次蜀中他们违命所行的屠杀之举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极有可能一回去便是下狱待罪之身,因此从洛阳及至汴京的路程,骑在鞍上的众将皆惴惴难安,也不在意城外没有前来相迎的同僚了,满脸的愁云惨雾直到来到紫宸殿凤台龙楼前的阙门。

      王全斌等人都早已卸去甲胄,才刚一路走来,也不用内侍们打伞,一个个冒雨而至,现下里仿若一众落汤鸡一般。这也是他们的心眼:官家素来对知错能改之人颇为宽宥,自己若能表现的后悔莫及,说不定官家心一软就会这么算了。

      还有……“这位公公,皇后娘娘现在里面吗?”平日里,他们这些血火中来去的军中猛将纵使入了宫也不屑搭理这些阉宦,但今日却也主动招呼起来。

      “好叫大人知晓,娘娘不在。”小黄门知道他们要倒大霉了,心里纵然幸灾乐祸,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客气着。

      “糟糕。”王全斌一拳打在掌上,暗道不好:皇后不在,官家的怒火恐怕谁都挡不下来!
      “大人,官家宣你们进去。”紫宸殿总管大监现身了,示意他们入殿。

      “罪臣向陛下请罪,吾皇……”
      跪在最前的王全斌肩膀一阵剧痛,未完成的请安语戛然而止,回过神时,皇帝已一脚将其踢到了大殿的角落一隅。

      “知罪还犯!王全斌,你们心里到底有没有百姓!有没有朕!”
      赵匡胤气势凶狠地咆哮着,玄冕上的十二层琉珠将其面容附上了一层寒霜似的阴影。
      “还有你,崔彦进,纵容部下屠城的是你吧!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敢把朕临行前嘱咐的话全都忘到了脑后去!你说,朕要你这样滥杀无辜的骄兵悍将有何用?”
      “有何用!”赵匡胤气得浑身发颤,一手抓着崔彦进的衣领,指着他骂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一群身长八尺的汉子皆伏地颤栗不已,叩头请罪之声犹如海哮。

      总管大监见势不对,恐赵匡胤怒火伤身,忙对一个小黄门耳语了一番,后者点点头,待人不注意时蹿身出了紫宸殿,匆匆忙忙朝永安宫的方向赶去。

      此时的永安宫静悄悄的,杜太后正歇午觉,周后则在花房里带着七岁大的公主拾弄着花木。那小黄门给永安宫的御林军验看了身份后,被人带到花房外面,不一会儿便被周后召进去。

      “你过来,是官家那边出了什么事吗?”他进来时周后正拿着银剪修着一截错开长的芍药。

      “回娘娘的话,陛下在殿中召见王全斌等位将军,大怒之下还动了手。”
      听到这样严重,周娥皇不禁叹了口气,放下剪子,接过一旁晴儿呈上的手帕擦着手道:“也难怪他生气,蜀中这次闹得……他王全斌等人真是不把蜀中百姓当人看。”
      “是。止是奴婢们担心这样会有损陛下的龙体。”

      “不妨,就让他将心里的气都出了。”周后柔声说道。自打王师在边境对待归化远人的恶行传到赵匡胤的御案上,她知道,他胸口一直堵着一口气,既震怒于抗命属下的烧杀抢掠,亦存有对那块土地上数万黎民的愧疚。这种情绪令他连着几日都食不知味寝不能安。

      虽早已身登九五,但真到了怒火中烧言语无法缓解的事情上,赵匡胤久在军中的习惯反而更能快刀斩乱麻。

      总之不能憋着。

      “待官家将事情处理完,你把大皇子带过去,让他说一说今日操练射弋师傅夸奖的话。”
      长子赵琪膺虚岁已有十三,自开馆以来,无论文武都很有天资,东宫的师傅们常常对其赞不绝口,亦是赵周二人的骄傲。

      “娘娘,这花还剪吗?”晴儿捧了盏热茶上来问道。周娥皇手搁在自己已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揽着公主赵流光轻声道,“你爹爹又发脾气了,流光想个法子,咱们待会儿怎么哄他开心呢?”

      赵流光大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踮起脚在阿娘耳边咬着耳朵:“我待会亲爹爹一口,保证他就不生气了。”

      这边厢娥皇又逗着女儿玩了一回,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牵着女儿的手,俩人乘后辇回紫宸殿。进了后殿,便听见赵匡胤父子对答的声音,手中牵的赵流光早已飞扑跑向内室,嘴中唤着“爹爹,爹爹”,就将御案后的赵匡胤抱个满怀。

      待攀上龙椅后,果真在赵匡胤脸上“吧唧”了一口,将娥皇看得乐不可支。

      赵匡胤对女儿的亲近也是一脸享受,搂她在怀里,哄道,“阿宝今天都干了什么啊,和爹爹说说。”

      阿宝是赵流光的乳名,她正在换牙的年纪,但桩桩件件都一二三四地说得极有条理,止是门牙漏风的咿咿呀呀可爱至极,将一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连着屋内伺候的宫人也不为人察地抿嘴偷笑。
      赵匡胤哄完女儿后,放下她,“去坐在你娘旁边,看爹爹考阿兄好不好?”

      转身对儿子言道:“继续说,我军在蜀中之为,你还有什么看法?”
      长身玉立的少年思索了片刻,“儿子拙见,此次领兵之将军纪不严、纵容部下,爹重责其过自然理所应为。但除此外,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哦?你说说。”赵匡胤来了兴趣。

      “不说五代以来,便说强汉盛唐时期,虽三军勇守国,将领惯善战,但以仁心善待天下万姓者、能对百姓秋毫无犯者仍十分罕见。可知骄兵悍将非我朝独有,实是华夏不可断之风。”

      “哦?你竟觉得这事不能根绝。”赵匡胤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周后却一听他声调便知他心中不虞,不过赵琪膺看上去却不为所动,“爹,依儿子看来,只要兵将一日只奉君王,残害百姓之事便不会杜绝。因为君王的安危既然是他们行兵打仗的最紧要目的,那么百姓是否安乐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顿了顿,然后道“唯一的办法是从底层士兵起,于军中树立起保卫天下众生的信念,要让这种信念与守卫朝廷和君王一样的坚定,那么,华夏的今后便可能再不会出现如蜀地一般的乱政,那句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童谣也再也不会现世。”
      “说得好。”听了长子的一番话,赵匡胤有些欣慰,起身走到他面前,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不愧我儿。说得不错。”

      又转头笑道,“娥皇,你听听儿子的分析,这小子确实长进不少。”
      周娥皇抿唇,“果真是两父子,百姓长百姓短的,真是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本朝立国的二十七年,是风云变幻的二十七年,也是赵匡胤与诸臣工鼎意革新、呕心沥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在重新将中原合并为一后,汉家人终于再次举起了马鞭挥向塞外的戎族。就在三年前,宋国终于击溃北汉与契丹,重新夺回了被儿皇帝石敬瑭丢掉的燕云十六州,从此,国朝鼎盛之势已成定局,中华终于再次迎来了万夷来朝、征服远人的局面。

      而就在半年前,年逾六旬的赵匡胤让位于春秋正茂的长子赵琪膺,自称太上皇,不再临朝摄政。

      三月三,上巳节,江北滁州。

      “夫人,还是奴婢去吧,今天风大着呢。”
      穿着日常比甲,脸上生着淡淡几颗雀斑的女子还待再劝,眼前着直领对襟柳黄夹衣的妇人已跨过门槛,笑道,“不打紧。燕子,你再把我看得这般紧,明儿我可得去信给流光,让她把你给换咯。”
      知主子不过是说着玩笑话,因此燕子也笑回道:“好主子,若是奴婢没伺候好您,小主子一样要让奴婢吃挂落,您明日便写,奴婢啊,也就长痛不如短痛了。”

      晴儿早已嫁人成家,自有含饴弄孙之乐,燕子是流光小时候的大宫女,素来稳重又风趣,女儿因为不能在他们身旁,便将最信任的宫女派到滁州来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有她陪伴,娥皇便如女儿一直在身边一般。

      当初他们初至滁州,赵匡胤便择了毗水而建的一处宅院,他每日常喜欢到湖边散步,偶尔还练练长棍,力虽不敌当年,其势犹存,在这居住了一月,倒吸引了不少附近的血气青年前来讨教。他也不排斥当一回夫子,人家要交他的束脩都被他退了回去,只一心一意地指导他们身法招式。
      娥皇也常给他们送些点心果脯之类。

      不过今日出门却不是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少年,上巳节一至,滁州人皆在湖上修禊涤邪,赵匡胤先一步出了门,嘱她稍晚也去看看。
      她见风大,便兜着条软毛披风在怀中,顺便让他添些衣物。

      滁州湖畔距离她家不过一街之隔,待到了那儿,偌大一脉碧罗,人头攒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望见自家杵在水边瞧热闹的老头。

      赵匡胤白发苍茫,这些年因受着早年伤病的折磨,他老去的很快。但即便如此,北面称王了二十多年,浸入骨血里的那份天子之威纵使被刻意收敛,依然在不知不觉中让人有所感应,止从他坐的那块石玑周围一丈无一闲人便能窥见一斑了。

      听到妻子的脚步声,他没回头,止是将身旁的半边石面拂净。

      周娥皇给他披上披风后,坐在他身侧,看滁州湖上,暖风熏的游人醉。

      正在水畔修禊的男女青年踏歌而行,数只北归的大雁正在湖中央啜水休息,也被他们惊扰,纷纷扑棱扑棱重归了天穹。碧水苍天,远处亭中,一行正欲赴京大比的举人临水赋词,不时有贬议国事之语传到这边,赵匡胤与周娥皇也不以为意。

      待在阳光下着实看了好一阵,晒得后背都暖意浓浓时,周娥皇将今早收到的信笺递给丈夫,“下个月是你的寿辰,儿子来信请你回去呢。”

      赵匡胤将信展开,闻言,便哼了哼:“老让我们回去,不回。要见就他自己来。”

      周娥皇一听这话,忍不住笑道,“真是越老越孩子气了。你也得让他有空啊。”

      一目十行地看过了信,赵匡胤收入袖中便不再管它,拉过娥皇的手,指着水畔道,“还记得这个地方吗,你我当初在这里相识的,可惜当年那个酒馆倒是不在了。”
      “你说什么呢?”周娥皇怔了怔,不由笑道,“你我当初是在汴京相识,怎么成滁州了?”

      “汴京?”赵匡胤一愣,心头陡然闪过些什么。
      “你瞧你”,她站起身子,也抽回了手。“快到晌午了,我回去和他们交代下做几个你爱吃的菜。”
      “娥皇……”赵匡胤抬起手,却止从拂过眼前的缠枝蝶纹袖口一滑而过。

      周娥皇侧身转过石玑,行向过来的那段羊肠小道。赵匡胤看到她衣襟的边缘被风卷起,阳光浮起的无数细尘随着她的脚步渐起渐落。

      锦鞋踩在石子粒上的声音慢慢也微弱了,再也听不见了,连着她的背影一起,缓缓地,终成为了天边无限之处的一方光亮。

      开宝十一年九月,宋帝赵匡胤旧疾复发,在昏厥数日后,带着尚未收复燕云的遗憾,溘然病逝。

      宋太/祖驾崩后,留有遗旨:由长子赵德昭继位大统,并放归诸嫔御,允其自由择居。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蜀地来的贵妃。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番外 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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