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身》Ayasei

7、Ch.7

　　他造了一个暗红色的梦。
　　天是红的，大地都是红的……鲁西路以为那是他所熟悉的夕阳。
　　一抬头，原来在飘浮的不是薄云，而是火焰。从烈火之间洒下的不是火花，而是浓度很高的血。黏在脸上久久也未曾滑下，一滴滴的在脚下累积起来，鲜红变得愈来愈深……

　　而这个梦则愈来愈暗，直至视野完全被掩盖。
　　然后传进耳中的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乐队Epica的歌。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的鲁西路凭着声音的来源将手机抓进被窝中，刚睡醒就听见响亮的男声也真令人头痛。

　　“嗨，鲁西路！你已经睡了十五小时以上啰！”
　　“唔唔……休姆尔，拜托你小声一点……”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调皮的笑声：“抱歉哩，不过完成了一项习作可以暂时轻松一下吧？”
　　“你不是获分派了两个下属吗？在后辈面前就稳重一点吧…”
　　鲁西路抓着一头乱发爬起来，半张开眼看见闹钟的时间了下午一时。
　　“你的语气愈来愈像你姐姐了。”
　　“这么有空的话就打电话给姐姐好了，怕被骂吗？”
　　听见用吸管喝冻饮的声音，看来休姆尔正在悠闲的享受着他的午餐：“我刚才被芙露歌拒绝了……她说等一下有两个大人物要采访，因为早上马上又要出发到展览会，所以这几天会在旅馆留宿。”
　　刚睡醒的声线压得很沈，像在埋怨似的：“让怀孕的妻子在外忙碌的你真是没出色哩！”
　　“呀，不巧……”另一头的声音却得意起来：“今晚要和重要的客人吃饭，你自便吧～”
　　“你不回来也没差。”鲁西路的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休姆尔起初是扮哭的声音：“好过份，明明是一家人……啊！老板来了！你要好好吃饭啊…”
　　咔－轻轻的一声叮嘱后，就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打算站起来时，大概是因为睡太久的关系，眼前突然一片黑。
　　在短暂的黑暗中又再浮现出梦中那抹不祥的红……
　　“为何会造这种梦？”在妖异，恐怖之中，仿佛还藏着没法抑止的疯狂。
　　自从得知姐姐怀孕之后，恐惧就在身边缠绕不散，也许…他需要一个让他冷静的地方……
　　还有，一个令他更害怕的地方。

　　比尔森州。

　　没想到重回故地的念头会来得如此突然，也很惊讶自己对那个地方竟然会毫不退缩。
　　那些曾经欺负自己的人还在那里吗？
　　不过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同了，他有一个家，而且还是首都大学的优等生。
　　留下一条讯息给姐姐和姐夫，说自己和同学去一下野外露营，就背着背包出门了……

　　到芙露歌接到短讯时，已是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和她同房的女同事一边做面膜一边打探道：“是老公传讯息过来吗？几天不能见面一定很寂寞吧？”
　　芙露歌在化妆椅上跷起腿：“猜错了，这次是弟弟啊！他说要去露营……”
　　“真好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这么乖巧，什么事也向姐姐报告。”
　　“我倒是希望他有幸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放任一下……呀，这次真的是休姆尔的短讯了！”

　　夜静，半月浮于沉默的天空，分散各地的三人在睡前都同时仰望着。
　　鲁西路在通宵巴士上凝视着那像一直跟随着自己的明月，试着做一件幼稚的事，就是想像家人的脸。虽然没有如小说中在月亮之上看见谁的脸，他还是感到…大家都在。

　　说到比尔森州，最令鲁西路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家。

　　林木好像又变密了不少，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为了散心而绕了远路，来到目的地时又是另一个晚上了，这个曾经认为很可怕的地方。

　　已被废弃的建筑物变得更残旧，从森林走到水泥地上的一段路已够阴森了。
　　一角的墙壁已崩塌下来，尘埃令周围的色彩更暗淡，电筒照射到之前还没有的颓桓败瓦。这是一个慢慢步向死亡的地方，从破裂的玻璃窗吹进来的风代替了微弱的呼吸，仿佛气管都因为岁月而退化，透过吐息而渗出的只剩下破碎的声音。
　　意外的，这种“死亡”并没有在夜里带来恐惧，仿佛这只是一种安静的沉睡。
　　栏栅都因腐朽而塌下，踏着老旧的阶梯，从八、九米的高度俯视下去，心底里都只得一阵连波纹也没有的平静。他开始明白为何姐姐会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了……
　　一切残破不堪的景象都很亲切，破碎的瓦砾，倒塌的木条，外层剥落的柱子，和自己一样伤痕垒垒。没有人来疗伤，只需看着彼此的伤口，痛楚就会减轻。
　　荒芜带来一种另类的安全感，天台铁门的锈蚀程度反让鲁西路安心：“看来真的没有人来过…”
　　吱─砰──好不容易才将门推开，拍一拍沾着一点点锈铁的手掌，发现薄薄的月色正照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他决定把手电筒收起，好好感受真正的夜色。
　　本来就很空扩的天台没什么改变，只要一直走到尽头，就能找到当年姐姐带他前往的地点。是西面的那座厂房，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久树林处又送来了一串串的婆娑细响。冰凉的声音将冷风拨到身旁，刚好经过另一栋厂房的铁门，虚掩的门被推动得砰砰作响。
　　一般来说应该会吓一跳吧？鲁西路仍是沉默着，步至天台的最尽头，抚上面前那扇被刮花的铁门，轻声自语：“很不可思议哩……在这种地方我一点也不害怕。”

　　Forgive & Forget

　　姐姐留下的异国文字，对现在的他又带着怎样的含意？
　　很矛盾，有些事明明不想原谅，却会在时日和生活的转变中暂时忘记了。
　　同时也会遇到更加难以原谅的事，当沉溺其中时候，又会想起很多早已忘却的事……

　　“姐姐……”鲁西路背贴着那扇门，慢慢的滑坐下去：“人真的可以做到这地步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人还算是人吗？神不会把人造得如此完美。
　　人总是吝于去原谅他人同时怀着很多不可原谅的想法，即使对着至亲也不例外。
　　有些人已经放弃去乞求宽恕，或者是无视于他人的憎恨，因为他没法停止那种不可原谅的行为……鲁西路明白，他认为自己应该是其中一型。

　　Memories that fade away
　　Have not left their mark
　　But truth to live on every single day in many different ways

　　手机响起了一首英文歌，在唱到第三句时，鲁西路才意识到是姐姐打来的电话。

　　It’s the truth between his cunning lies……

　　“姐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乖巧的语气，鲁西路自己也听得有点烦厌。
　　芙露歌的声音听起来蛮有精神：“因为最后一名画师提早回国了，刚才在机场临时做好访问，接下来只剩回编部整理…所以我也打算提早回家了！”
　　“现在还有车回家吗？”
　　“你忘了我有驾车来吗？寂寞的休姆尔一定会吓一跳吧！”
　　鲁西路换了个坐姿，伸直了脚：“这种时间应该叫休姆尔到玄关接你才对啊……”
　　“我不要紧的，反正刚才开始就突然想打电话给鲁西路了。”
　　这时鲁西路才想起要说谎：“呃？我？……我现在可是和朋友玩得很高兴哩！所以……”
　　“我在想…你应该差不多感到寂寞了吧？我的鲁西路。”姐姐温柔的声线打断了他笨拙的谎言，说起来真是丢脸的事，在她口中说出来却毫不难堪。仿佛在她的抚慰下，自己都变回到从前那个可以尽情撒娇的孩子……假如自己永远都是个孩子，就可以拥有留在姐姐身边的理由了。鲁西路顿了一顿，生硬的掩饰道：“哪、哪里有寂寞啊！”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疲累似的轻叹，但说话的声音却带着笑：“我昨晚造了一个梦哩……梦见孩子健康出生了，长大了…和鲁西路你以前的样子一模一样，但笑看起来感觉很幸福。”
　　“哈哈…这是因为姐姐对孩子的印象仍停留在我以前的样子吧。”笑，是因为突然很哭。
　　“自从怀孕后我一直在想如何令这孩子觉得幸福，因为……我时常都觉得很遗憾，让你过了一段如此痛苦的童年，我时常在想，该如何补偿…你所应得的幸福呢？”
　　芙露歌的声音很认真，他仿佛看见十五岁的姐姐，就在脑海深处。
　　“姐姐…其实你……”你已经是我全部的幸福了，已经给了我很多，包括你爱着的休姆尔。
　　“造了那个梦后我真的很想立即见你们…所以，鲁西路明天会回家吗？”
　　这样问，仿佛在说她已知道自己并不是去什么露营了。
　　“嗯，明天…会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吧？”
　　“那么得叫休姆尔去预订座位了。”
　　“说得也是。”会没事的，明天之后…还是相爱着的一家人，什么也没变。
　　“鲁西路……”
　　“怎么了？”
　　“将来…我们一起教那孩子画画吧，不要让任何一个人感到寂寞，好吗？”

　　不要让任何一个人感到寂寞。

　　是因为血是相连着的吗？说不定一直以来怀着那些丑恶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穿了。
　　即使如此，即使丑恶得有多不敢面对姐姐也好……
　　在这一刻，鲁西路还是很想像个孩子一样，扑进芙露歌的怀抱。

　　“姐姐……”

　　咚。
　　在开口的一瞬间，听到对方手机撞到某些硬物的声音。背后还有汽车的引擎声，然后就是一连串杂乱的碰撞，就像手机在车厢内滚来滚去似的。

　　再来的一秒，是吵得不行的声响…太短了，听不出是什么声音，讯号就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