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剑江南雪》木研雪

2、第二章

　　败者
　　深深的庭院，清雅的阁楼，淡淡的阳光，凄冷的风。
　　此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况且院子里有仆人打扫，雪已很少了。一树梅花将残，一只手轻摇梅枝，抖落梅上的雪，连同残瓣。他将身上厚厚的貂裘大衣解下，转手递给身后的仆人。他掌心有茧，但皮肤很嫩，就算是泡在上等珍珠里养大的也不过如此。这是一只男人的手，一个很好看的年轻男子的手。他的头发被风吹乱，唇已发紫，眼眸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的存在。
　　“让我杀掉隐玄吧！我实在无事可做。”他说这话时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但他说的却是事实。他就是与慕容青雪定亲的人——聂璀城。
　　“你决没可能杀得了他。”这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病入膏肓时的喘息。这个女人就在他的身后，而且并不是仆人，仆人当然已不在了。
　　“你让我怎么受得了？青雪，青雪居然为他为他离开家，这是她决不会做的事，没有人相信她这么乖巧柔弱的人居然背叛整个家族，可她做了。”他的激动让他的声音颤抖。
　　“你因她逃婚让你颜面无存而生气还是……”身后的声音并没有继续，她看到他的手已被折断的树枝戳破，血滴到地上的残雪上，鲜亮刺眼。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只是生气又怎会如此，聂璀城决不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他决不敢转身，男人一般都不愿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哪怕是他的母亲。
　　聂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痛，曾经的她也痛过，痛不欲生。
　　她还是接着说：“能不能挽回慕容青雪就看你自己，不过以你的武功就在算练上十年也决不是隐玄的对手。”她心里还是不住的叹息：“就算隐玄死了，恐怕结局也不会改变了。”
　　“你与他交过手？”
　　“二十年前，那时的人当然不是隐玄，那个的人根本就不算人了。他的剑出壳必沾血。他就是今生唯一胜过我的人。“她继续说：“隐玄的武功与他的如出一辙，他们之间绝对有关系，也决不浅。若隐玄是他的儿子那他们就得死，死得凄掺无比。”她的牙关紧咬，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中挤出。她的人在颤抖，呼吸急促，病显然不轻。
　　他转身扶起她，她只是四十几岁的人若不是骇人的病也不致如此。
　　离别
　　冬月十八号，莫梅岭。
　　一堆黄土、一块木碑、一片痴情。
　　莫梅岭的梅已经开始残败了，但幽香倒是更浓了一些。风吹落花瓣纷纷似雪，曾经的似雪的青雪，现在已化作黄土，黄土埋葬了什么？埋葬了的是隐玄的灵魂还是希望还是……
　　隐玄手里还是提着剑，风吹得他黑色的袍子猎猎作响。他的嘴唇发紫，眼睛灰暗，明显已经削瘦了很多，后面的影子似乎与他寸步不离，这个影子当然就是萧萧。萧萧已经哭够了，哭够了总是觉着像做完了一件事情，又倦又有些轻松。
　　隐玄突然转身想要离去，他虽然将剑捏得很紧，看起来像要杀人，但却似乎连脚都快要拖不动了。在他看来一切都随着这对黄土去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活不了多久，杀死青雪的当然应该也不会放过隐玄。
　　“你要到哪里去，你真的已经是个死人了？那为什么不将你的剑刺进你的心脏，我将你们合葬在一起便是了，只是姐姐的仇留着我一个人来报。”萧萧盯着他的眼睛说，仿佛将一切痛苦、愤怒、无奈都宣泄出来。他们都是如此的痛苦，但看起来萧萧要坚强得多。
　　“萧萧，你为自己活过吗？”隐玄问。
　　为自己而活？萧萧是慕容家捡来的孤女，就是为了不挨饿受冻留在小姐的身边。曾经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能够活着吃饭，陪着她的主子，可现在她的主子就这样死了，她现在又为什么而活着呢？起码她清楚她现在绝不是为吃饭而活着。隐玄的话刺痛她最柔软的地方，不过她的心里对隐玄是感激的，也许隐玄就是她活着的理由，但她也更清楚这是也许，因为她的理由绝不止于此。
　　“那就从现在开始为自己活着。”隐玄淡淡地说。曾经的杀手永远远去了，他的冷已经让青雪的温柔融化了很多。
　　隐玄渐行渐远。
　　“你要去哪里？留下我我该怎么办？”萧萧大声地呼喊着。
　　终于，隐玄的背影远去，模糊在苍白的世界里。
　　“他现在真的是个死人？”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萧萧转身就能看到这个男子，但她绝对不会转身，因为她害怕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以及眼角还残存的泪水，她现在的泪水是真实的。他们彼此虽很少见面却也是在熟悉不过了。她嘴角上扬，轻笑道：“艳剑杀手当真这样不堪一击？”
　　“那他会去哪里?”身后的男子问道。
　　“扬州”萧萧的声音随着人远去。
　　烟花之地的烟花
　　扬州，一个古往今来繁盛的商贾云集的地方，这里虽然有商贾们的俗气，但任然没有影响她的美，这种江南的水样的温柔。
　　古人曾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笨得出奇的男人因为错会这诗句而认为扬州的青楼不错，青楼里的女子更是不错，其实扬州的女人确实不错。扬州不仅女子不错，丝绸锦缎更是一绝，不过翠云阁的丝绸锦缎才算得上上品。二十几天前萧萧从乌鸦镇赶来就是未来翠云阁的上品。隐玄并不是为了翠云阁的丝绸而来，而是为了一个叫烟花的女人而来。
　　夜晚的扬州让人精力充沛，充满幻想。这几日的扬州总是零星地下点小雪，雪自然积不了多厚，街上的雪更是早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隐玄的脚落在青石板上，没有在莫梅岭时发出的瑟瑟的声音，这样踩在硬硬的青石板上他觉着十分清醒，清醒得有种莫名的刺痛。周围有炒栗子的小贩在叫卖声；有葱油饼的混着菜油的味道；有卖馄饨的小馆子和一些在馆子里划拳喝酒的男人的吼声，有牵着小黄狗溜达的哒哒声；这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也不乏会耍各种兵器的高手，不过这里最多的还是能够跑腿卖命的人。
　　天已全黑，灯火都点着了，月明坊的灯火当然是燃得最早的。那些女人都已跑出来招徕她们的客人。天虽冷，她们却非得穿得越少越好。门外的女人看着只会让人忍不住想吐，这里本是十分俗的地方，这里的女人远比清风坊、烟雨楼的女人逊色很多，可来的却都是些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公子，甚至是小姐。他们都是来找一个叫做烟花的女人。
　　世界上什么行业都有人做，只要能够赚钱，就能够用来做生意，消息就是其中的一种。消息越快越准也就越值钱，烟花的消息永远是扬州这块最值钱的。烟花讨厌上流的公子和富绅们，她喜欢让他们到这样低贱的地方。像烟花这样的人命总是悬着的，但隐玄知道，谁要是动烟花一根手指，整条街的人都会拿刀子跟他拼命。
　　隐玄在早上就已经找到烟花的接头人，将所有的问题写在纸上交给她。那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所有的孩子都容易犯错，这个孩子却不一样，只要找到她，就能够预约到烟花。虽是冬天，她却穿得极少，右边的胳膊露在外面。她的肉不多，却十分结实，跑起来比千里马怕也慢不了多少。
　　隐玄头也没有抬，抱着剑走进月明坊。他只说了两个字：“烟花”，就已经被带到最豪华的房间了。烟花是很红的女人，客人通常都要等候。隐玄将衣领拉开，里面的温度实在是适合美美的睡上一觉，可他绝不能睡。他从未见过烟花，因为从前的隐玄只与雇主打交道。
　　烟花推门而入，打乱了隐玄的思绪。隐玄正对着们，他看着烟花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烟花确实是一个像烟花的女人，隐玄说不出像烟花具体是什么样子，但他总是这样感觉。烟花淡然一笑说道：“艳剑，艳剑也会到这里来？”她说着已经坐到隐玄旁边的椅子上，将身上的紫色貂裘捂得很紧，不像这里其他的女子恨不得赤条条的站在别人面前。貂裘是从北方运来的，至少值一千两。烟花的眼睛很小，下唇很厚，脸明显也没有装饰过，不过就算没有装饰过也还是极迷人的。
　　“可带来了我的答案？”隐玄并没有看她。
　　“呵呵”烟花轻笑，笑得很妩媚。她接着说：“以前要买我的消息是付银子或金子，可现在我只想要一条命。我想知道艳剑杀手与慕容青雪私奔后是否真的就不是艳剑了。”
　　青雪，隐玄的心又揪着痛，他这一生唯一亏欠，永难忘怀的人。
　　“现在虽是艳剑，却已不是杀手了”隐玄说。
　　“呵呵”温柔的女人笑起来总是这样。烟花接着问道：“那你可有钱付我的银子？”
　　“没有”隐玄肯定的回答后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一条命，算是补偿。”
　　“哦？”烟花长叹一声又接着问：“谁的”？
　　“你的”。此时隐玄的剑已经出鞘，一片寒光闪过，剑已经刺出，他的人还是没有动。剑擦过烟花雪白的脖子，冰冷的剑锋及寒气就像在她的整个脖子上贴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隐玄的剑并没有能够一直擦过烟花的脖子，烟花已经跃起，可是当她跃起时，她就后悔了。因为一条长长的鞭子正像一条毒蛇一般窜出，非要缠绕她的脖子不可。她想要退，已经来不及了，鞭子已经缠了她的脖子好几圈。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就这样自己的一生就结束了，她的一生确实没有结束，说不定还长着呢！鞭子渐渐松了下来，她终于看清执鞭子的人了，是一个身形瘦弱，面色发黄的小矮子，但她可以确定，这个矮子至少有三十岁。不过他也只能活三十岁了，因为隐玄的剑刚从他的喉咙里抽出来，鲜红的液体就像山泉一样流淌着，染红他青色的衣领。他人已经倒下。身材短小的人，就算倒下声音也不会太大。烟花总算松了一口气，当她转头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刚才她坐的那条椅子后面同样也倒了一个人，一个喉咙上多了一个洞的人。要不是隐玄的剑又准又快，她现在确实是死了。烟花将身上的紫貂裘裹得更紧，仿佛能够刀枪不入。
　　“我欠你一条命，不过敢来行刺烟花的人绝对死了好几回，连祖宗爹娘都不要的人。”烟花虽渐渐恢复了冷静，若不是这样冷静，只怕死了连野狗都不愿意啃上一口。烟花接着问：“这些究竟是什么人，烟花除了卖些消息赚点银子，可没得罪些谁，难道是你惹来的？”
　　烟花开始后怕起来，近几年来绝没有出现过这等子事。她开始搜索隐玄的仇家，隐玄的事本就鲜为人知，况且已销声匿迹近两年，现在……
　　“是的，你欠我一条命，还是条很值钱的命”。隐玄似乎看出她心中疑虑。烟花的思绪被打断。
　　烟花她接着说：“我从不欠账也不赊账。”
　　“那自然最好”隐玄的笑容牵动嘴角的肌肉，很是迷人，他似乎是在认识青雪之后才学会的笑。
　　“从乌鸦镇来的而且又是十八天前到的，倒是不少，可是女子的却不多，有十一个。其中有两个是由老仆人陪着的，像是姐妹；另外的一个是来验货的，是翠云阁的常客。其他年龄都不符合，不是大了点就是小了点。可有一个圆脸的女孩子，样子只有十八九岁，嘴却很厉害。她的嘴虽然很厉害，样子很泼辣，还是看得出是大户人家来的，因为能上翠云阁买东西的绝对不是吃白菜萝卜长大的。她买线尤其挑剔，不能粗也不能细，还要扯上一扯，扯断的全都不要，当然也不陪，还让翠云阁的伙计挨了半天的骂。具体来说是十八天前也就是七号到的，当天就回去了，途中在杏花村停留了两天，之后就回到了乌鸦镇。”烟花很少能够说这么多，资料越是详细，她的花费越是高，况且翠云阁的客户资料都是保密的，她的朋友们可花了不少功夫。
　　“也就是说她是七号到的，返回乌鸦镇时在杏花村停留了两天，按普通的马的脚程算回到乌鸦镇就是十七号”。
　　“是的，到乌鸦镇来时花费八天，回去的时候在中途的杏花村呆了两天也就是花了十天”烟花补充道。
　　今天是二十四号，隐玄从乌鸦镇的莫梅岭来到这里路上也花了六天多的时间。如果烟花说的是真话，萧萧的确是来过扬州。青雪的死当真与她无关？原来隐玄一直都错怪萧萧？从青雪死后他对萧萧就心存芥蒂，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谁也看不穿，但他还是感觉有什么被别人瞒着。
　　隐玄一下子觉得有些累了，他很少感觉到累。他的眼睛突然盯着地上的死人，他的内心被激怒了。青雪、青雪，迫使他现在这样努力寻求答案的是那股莫名的希望。青雪没有离开这个世界，青雪还活着，可是谁知道呢？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是棠阙宫的人”隐玄转身离去。隐玄怎知么知道？他为自己解释：是青雪告诉他的。
　　烟花已经怔在那里，她死也想不到她会惹上棠阙宫的人，或许她永远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棠阙宫的传说
　　棠阙宫，棠阙宫！为何君不语？为何君不生？为何君不在？
　　世人只知棠阙宫是江湖的迷，是江湖的梦。多少江湖人为解此迷而身手异处，多少家园因此而破裂。没有人知道棠阙宫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棠阙宫存在的意义，只是江湖因棠阙宫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罢了。
　　棠阙夫人，神秘的人，掌控着江湖多少人的生死。
　　烟花之死
　　隐玄走在月明坊的院子里，这里的院子很大，芭蕉尤其多。就算是冬天，芭蕉也还是有几条大大的耷拉着的残叶。因为很少人踩，这里雪积得比外面还多，姑娘们都宁愿到屋里缩着。隐玄站在雪地里，头发被风吹起，树上的雪夹杂着冰簌簌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他需要好好想想。
　　“死人，有死人，没人相信我那里就有个死人”隐玄仿佛听到这样的喊声，又不像喊声，倒像在平静的陈述一件事情。或许是幻听了吧，他这几天真的太累了。可这声音就一直在响，而且越来越近。他一睁眼就看到一个齐腰的侏儒站在他眼前。隐玄可以确定他是个侏儒，却不是个傻子。侏儒的口水不住的往外流，像熬了几天的黏糊糊的糖水，肩旁发黄的帕子随风摇摆。
　　“那边有个死人，像烟花，我说将来要讨烟花做老婆的，现在没了”侏儒说起话来，大嘴一张一合，如果盯着他的嘴一定会吐出来，可隐玄并没有吐。
　　“烟花在天上，夜晚的天上”隐玄真的想知道他是不是傻子。
　　“烟花在芭蕉树下面，昨天晚上就躺在那里了，怎么叫她都不理我，你说她是不是死了”？侏儒一边说一边指着左手边的芭蕉丛。
　　隐玄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奔到芭蕉树下。楼上的灯火照到下面的芭蕉丛，只见半个头和一只露在外面，旁边是被雪覆盖的浅而短小的脚印，显然是在被侏儒发现后拽出来的。隐玄扒开掩在烟花身上的泥土和雪，她的手已经僵硬而且冰得透骨。隐玄不知道真正的烟花长什么样，他只知道这个跟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一样，但绝不是同一个。隐玄抬头问气喘吁吁的侏儒：“她是什么时候躺在这里的”
　　“昨天就在了，烟花肯定是死了，你说她是不是死了”？说完侏儒就很伤心的哭起来。
　　隐玄扭向东面烟花的屋子，那屋子的灯还亮着。隐玄提剑跃起，隐玄的轻功很好，起码江湖上能及得上他的恐怕不多。没等侏儒反映过来他已轻轻地落到烟花窗外的枯老的大槐树上。他又是一跃，像林中的豹子一般扑进烟花的屋子。
　　还是晚了。一个男人在探烟花的鼻息，看她的伤口，动作看起来像个衙门里的捕快。当他听到隐玄进窗时的响声时，立即转身出剑。这个年轻的男子穿得不多，灰色的披肩随着窗外灌进来的风向后窜。他神情坚毅，脸圆中带方，眼睛很大。很少有男人的眼睛这么大，男人眼睛太大总让人觉得怪怪的。这个人的样子让隐玄想到了萧萧。
　　“你在想，烟花是不是我杀的是吧？”灰衣男子依旧在看烟花身上的伤口，接着说：“是一刀毙命的。”
　　“如果我晚一点进来肯定会这么认为”。隐玄站在那里说着。他刚杀掉的两个人还在椅子旁，因为天气冷，血已经凝固，而烟花脖子上的血却还在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们不是同时死的。你应该看得出来，烟花是被人用极轻极薄的刀在脖子上横拉出一道口子，而且那刀差点拉断她的脖子”。灰衣人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
　　“旁边的两个男人是我杀的”。隐玄无奈的看着窗外。
　　“有这样身手能几乎同时杀死这两个男人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一个熟悉之至的男子的声音闯入隐玄的耳朵。
　　“是你”？隐玄忍不住惊呼。隐玄感觉这几日的孤独和无助似乎一下子被驱散了，什么人能够让他这样放松，让他感觉人生还是如此的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