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善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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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善哉
晦暗不明的厢房中，深陷梦境的魂魄，不安的躁动着。
又梦见了……那个人……篝火旁的那一个人……脑海中的景象只有黑暗中被篝火照映的人影，模糊不清，纠缠不清。
那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只有呼啸的山风刮过耳边。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炸了开来，火光一下子便将他吞噬进去。
而后，睁眼是乍破的天光。
莲刹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此处是昨晚开门的僧人为他安排的厢房，而此时，已是破晓，天灰蒙蒙，初阳渐渐东升。
莲刹跪坐在炕上，头还在隐隐作疼。移开撑着窗扉的木棍，房中光线顿时暗淡，身上的灼烧感亦随之减退。直到现在他才稍微有些许清明，但是现下又是什么状况？嗯？？？他不是在和一个和尚说话来着吗？和尚呢？还是我做梦了，连那个和尚都是假的？？？
“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难不成是跟人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果然不适合跟和尚说话的，竟然把我这只鬼给催眠了。”亦或是，那不过是一场庄周之梦？不解。
莲刹疑惑着喃喃自语。思绪又一下子飞回到昨夜的奇遇……那置身于月光中忏悔求佛的佛者。佛者所言，他参不透。
佛，何谓佛？佛可曾有惑？佛若有惑，又该当如何？佛渡苍生，他自称罪僧，那佛若蒙尘何以渡人？是他的错觉么？他分明在那佛者寂灭的眸中看见了穿越千百年的沧桑，那样的寂寥，凄冷，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踽踽独行，眼中看不见苍生。
他活得像是一个死人。
铛~铛~铛~
屋外传来空灵的钟声，拉回了莲刹的思绪。伸手触碰从缝隙透进来的阳光，炙热逼人，手中握住的灼烧感是这人间的温度。莲刹眉头轻皱，不过片刻，掌心已是一片灼烧的痕迹。
如果被别的鬼看见了怕是要以为自己想不开了，竟然去触碰这要命的温暖，他倒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的鬼，只是偶尔会小小的生出一点魔障。
将手掌缩回阴影处，莲刹起身拢了拢些许凌乱的衣角，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满意地撑开长生伞，踏出厢房。
空灵的钟声伴着梵音缭绕于清晨的佛寺。一路上偶尔会遇到几个扫地的僧人跟他问安，他皆一一回礼后又继续寻声至大殿之前。殿中坐满了正在做早课的僧人，闭目诵经，虔心礼佛。连门口洒水的扫地僧口中也是念念有词，这番安宁景象使得莲刹不禁哑然。
当和尚可真不容易。
这就是师爷口中要我处处提防的佛门？当然他也不会天真的认为这群和尚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他们昨天打群架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客气。
莲剎不禁失笑，这人间当真有趣。不知是不是他这一声轻笑引起了殿中领头僧人的注意，见莲剎也盯着自己便起身踏出殿门向莲刹走去，殿中秩序依然，不嚷不乱。
“施主，是来寻贫僧。”
佛者是问，非问。直截了当的一语道破。
“是，我为一个求不得的人而来，为她传一句来不及道出的衷肠，大师可愿一听？”
莲刹直视面前那身着壁绿袈裟逆光而立的佛者。
不停捻转佛珠的指停了，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入了莲剎的耳，道:
“施主，请说，贫僧听便是。”
莲刹将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复述。
“最后她说，你求你的佛，她投胎转世去了，这一切皆是善哉。”
一言荡起本已平静的心湖。修者捻珠的手指轻颤，心头一阵酸楚涌上，直袭毫无防备的心脏，一种无法言明的痛，痛得他差点双膝跪下。
就这样，原来只要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将他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
佛也会痛吗？佛者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疼的，很疼很疼。
许多年前的时候，有多久远呢，他记不得了，那时他还只是在山下一座小有名气的小寺里修行的僧人中的一员，当时他负责的是更换每日佛前的贡品。
一日，在更换贡品的时候他发觉，盘中的糕点少了一两块，一开始并未过多在意。可后来连续好几天，都是如此，更甚的是少的贡品一日比一日多，从一开始的一两块，到几乎少一半，他这才开始留意起来。
那一日，他将新鲜的贡品摆放好之后，便同往常一样退出大殿。但是他并没有走开，而是闪身躲了起来，守在门口。
夜渐渐深，四周悄无声息，他开始动摇是否只是他想多了，不过是寺中老鼠多了偷吃罢了。正当他打算从悬梁上下来的时候，一个黑影在黑夜中鬼鬼祟祟的靠近，小心翼翼的推开殿门窜了进去。那个人，轻车熟路的摸到那盘糕点，躲到佛像后一抓一大把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去，时不时的盯着门口，似乎是怕突然有人进来抓包。他在门口看的一清二楚，片刻后，他改变了心意，我佛慈悲，渡众生苦厄，他该当成全佛祖的慈悲之心。
往后每一日，他一如往常将贡品摆放好便离开，有时候他会悄悄走到门口，看着里面吃得欢畅的人。若有人过来，他便弄出一点声响提醒里头的人，看着她瞬间藏匿的无影无踪的娴熟模样失笑，又不免心生怜悯。心想该是怎样的世事无常才逼得她不得不行此宵小行径。卿本佳人，奈何做了贼。
这样的日子晃眼便是数月，他习惯了每日深夜到殿门等人。
一日，他奉命与众师兄弟下山化缘修行，此去便是半月之久，担忧自己此去那半夜光顾的人会饿了，特意嘱咐留下的师弟接替他每日更换佛前贡品，甚至佛前摆放的贡品是哪几样都告知接替的人，这几样都是他平日里留意到她爱吃的几样吃食。
然而待得他回转之时，才得知更换贡品的师弟发现贡品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便知道闹贼了。而小师弟修行尚浅正当心浮气躁的年纪，有一晚他半夜巡夜的时候恰好发现殿中有动静便冲了进去，将人好一顿棍棒打了出来，那人狼狈离去再不敢来。
他听闻此消息，心中担忧不已，将小师弟训斥一通，道“我佛慈悲为怀，应当以大爱去渡众生，岂可在佛祖眼下施加暴行！”
过后，便从小师弟手中接回工作，又如同往日一样将贡品置于案前，守在门口。一日，两日，三日，供奉的东西还是一样不少。他心中担忧更甚，他想去找她，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只得揣着一颗不安的心一日一日不停的更换贡品，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竟然只能等，这个事实让他十分焦躁。
直至第六日晚，他夜半出来巡夜发觉殿中有细微的动响，透过窗，看见了缩在佛像后狼吞虎咽的人，多日来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
他静默的守着她，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吃完。然后又一路跟随她走出佛寺，他想知道她于何处安身，他得替小师弟道歉，小师弟下手没轻没重，那个姑娘身上不知落下多少处伤。
她一路踉踉跄跄，腿上的伤是前几日在佛寺中被一个小和尚打的，身上没有钱可以去看大夫，便自己随便弄了一点草药捣烂糊上。推开残破的木门，走进草屋内点燃只剩下一小半截的蜡烛。她扯下包着草药的布条，见淤血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再包上，随手扔在地上。
都说佛祖慈悲为怀，哼，这算哪门子的慈悲，简直就是想把人打死！哼，以为打我一顿我就不敢再去了？被打死总比饿死好！死，我也不想做那一个饿死鬼！她想。
他立于窗外，低眸思虑片刻本欲走至门口敲门，却在抬头一刻见屋内之人正宽衣解带，连忙低头，默念罪过，而后几乎逃一般地离开。
逃回寺中他冲到井边，打了一桶井水上来就往身上浇，此时已经入秋，夜里的井水冰凉刺骨却浇不灭他心中的一团邪火，刚刚的情景依旧在他脑海反复出现，一桶没用，再浇一桶，湿透了的衣裳贴着滚烫的皮肤，连续浇了七捅冰凉的井水，脑中反复的景象这才淡下。
隔天，一切一如往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他依旧仔细将贡品摆放完好，然后等着她来。
果不其然，她又来了，还是一样的小心翼翼。他站在窗外想，他错了。一开始他就错了。佛祖慈悲，但不该是这番纵容她的宵小行径。若不是他的默许，她便不会有这一身的伤痛，如今她只是偷吃的，以后若是偷别的呢？莫以恶小而为之，他的纵容其实只是另一种伤害。
思及此，他轻轻推开了门，走到她身侧。她还没有发觉，还在自顾自的抓东西吃。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这让她明显受到惊吓，本能地抖了一下后开始剧烈挣脱起来。为了不惊扰到其他人，他只能轻声安抚眼前不安的人:
“姑娘，别怕，贫僧不会伤害你。”
面前的人虽然平静下来，犀利的眼神里却透着防备，仿佛一只小刺猬，随时准备扎人。
他只能耐心的劝说，嘴角一抹无奈的笑意，谁让他惊吓到这位姑娘呢？
“姑娘，信贫僧可好？贫僧保证不会伤害姑娘一分一毫，姑娘如果不想惊动其他人，还请姑娘莫激动。”
惊慌的少女捣蒜般点头，她确实不想惊动更多的人，但要她随随便便就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叫她相信他的人怎么可能？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她问。
“贫僧是这寺中的弟子，贫僧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告诉姑娘以后饿了，若是不嫌弃可以直接来找贫僧。”
他放开她的手腕，蹲下来着平视她。
“为什么？天上没有掉馅饼这种好事，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多年来流浪于市井上让她本能的拒绝一切无端的亲近。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我佛慈悲为怀，贫僧不需要好处，想如此做便如此做罢了，姑娘，起来吧，地上凉。”
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等她选择。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善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