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莲》楼至

11、留人镯

　　第十一章 留人镯
　　一行人达成共识后，一路向前殿而去。
　　拂痕与封尘在前开路，莲刹在中间，苍华跟在其后。
　　莲剎一路如芒在背，黑夜中有一道视线紧紧盯着他，但每次他转过头去看，被那道视线注视的感觉又瞬间消失，身后只有沉默的苍华，淡漠的迎上莲剎探究的目光而后瞥开。

　　前方的两位住持一路默契的斩妖除魔，佛光净化妖气魔氛，福泽苍生。

　　越是接近大殿，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重，几人心中已有了最坏的揣测，不安更深。

　　有人见过地狱，有人到过天堂，却未必见识过何谓人间炼狱。
　　如果要莲剎形容，那便是连鬼都胆寒的凄惨，触目皆是血流漂杵，哀嚎声、怒吼声、刀剑交兵声还有几不可闻的低泣声混合着夜风猎猎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倒在血泊的弟子血肉模糊，有的早已气绝，有的奄奄一息挣扎着却又无能为力的看着这一场厮杀。

　　不能还手，不忍还手，因为那些人不是妖魔，只是被利用的无辜的人，所以他们只能一味得退守。
　　在一场不公平的厮杀中，苦苦支撑，看着同修一个个的倒下，然后自己又顶了上去。

　　莲刹一眼就看到了大殿中心苦战的无垢，他被这些人和妖魔逼得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拂痕看见这番惨象哪里还能冷静，提枪便冲进人群中，挥扫千军万马。
　　封尘撑开白玉骨扇，亦随后纵身而入战圈，手中骨扇急速轮转往无垢的方向去，笑着与无垢隔空喊话道：
　　“好友啊，我来相助你也。”

　　混战中无垢似乎无奈的应了一声好，而拂痕则手起枪落的削掉了一个脑袋。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

　　莲刹看苍华沉默不语，冷眼观视眼前的战况，心想：够淡定的，这个人竟然半分不为所动，他是不打算去帮忙吗？就听到苍华低声道:
　　“心有所虑，必败无疑，杀生，我佛苦，不杀，众生苦。”

　　莲刹还未明白他是何意，就见苍华腾空而起，周身佛光大盛，气化三千扫荡而出:

　　“不渡如来，赦！”
　　手中佛珠一拨，食指与中指轻捻极招登时运出，红光锋芒化作无形冰刃扫荡开来！
　　魔物当场爆体而亡，凡躯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瞬时重创。

　　莲刹眼看这股浩然正气扫荡而来，不及闪避，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时却见周身圣光四溢，将他护在其中免受波及。

　　再抬眸，苍华已在他眼前足尖轻点，稳稳落下。

　　这场苦役到此终于落下帷幕，所有的人眉眼却不见舒展。

　　代价太大了，已经有太多的人牺牲了。

　　妖魔起祸造兵燹，生灵涂炭何处悲。祸事方休，众人心中包袱并未放下。莲剎深觉，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则是戏中人。

　　莲剎手握成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让他隐隐窝火。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覆盖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包裹其中，莲剎转头愣愣的看向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的苍华，片刻只见苍华淡定地收回手，眼观前方，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若是莲剎再凑近些看，定能注意到苍华耳后几不可见的鲜红。

　　眼下重要的是善后。安排人手将寺中伤亡人数清点完毕，为在此役中牺牲的弟子收敛尸骨，救治受伤的人……大殿中，仍有行动能力的人皆忙碌起来。

　　莲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开始为失魂的人招魂，引导魂魄归身，过程中，苍华始终跟在他身后。

　　莲刹偶尔回头总能看见他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想问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但苍华于自己有恩，总不好直接赶人，倒是看苍华一副怕自己走丢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想了想自己手头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见苍华只是跟着自己并无过多干扰，也便由着苍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莲刹全神贯注的重新投入工作，现场飘荡的魂灵数不胜数，除了人类的，还有妖魔的，其中生灵、死灵混杂在一起。

　　生灵代表肉身未死，只是灵魂出窍，待魂魄归位，人便无恙。
　　而那些死灵则是要回归地府，重入六道轮回或永留阿鼻地狱。

　　莲刹看着漫天飘荡的魂魄，双腿顿时一软，身后的苍华不动声色的扶了他一把，待莲刹站稳后又放开，往后退了一步，莲剎讪讪的道了一声谢。

　　莲刹倒不是怕这些东西，毕竟他自己就是鬼。
　　只是这漫天的数量太过庞大，一想到自己要把这些魂魄分拣开来，然后一一处理它们，莲刹只感一阵头昏脑涨。

　　呵呵呵……工作量超标了吧。

　　手往腰间一摸，才想起来阴阳碟令。
　　他需要去阴界一趟，找其他阴差来帮忙。
　　打定了主意正欲作法回去阴界，身后一直沉默的苍华突然伸手按住他拿着碟令的手，问道:

　　“你要去哪里？”语带几分不安。

　　莲刹愕然，难道去哪里还要跟这大师报备？还是他怕我丢下这堆烂摊子跑了不成？
　　莲刹道:
　　“回阴界，搬救兵，这里的魂魄太多。”

　　苍华仍是不愿收回按住莲刹的手，眼神晦涩不明，良久才淡淡道:
　　“……尽快回来。”

　　莲刹抽出手，莫名其妙的看了苍华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又瞥开视线。

　　“……嗯。”

　　回到阴界，莲刹马不停蹄赶往无究阁，脑中回荡的声音却是苍华那一句“尽快回来”。

　　莲刹甩甩头，抛开杂念，脚下提速往无究阁去。但愿那师爷在无究阁才好，他是当真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到其他阴差相助，找人打听这种事情，无究阁的师爷才是专业。

　　莲刹身形未至，前方无究阁中的喧哗声已入耳。快步踏入院中，却见无究阁外的空地上摊放了一地的书册，大大小小堆积如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阁中所有的鬼差乱成一团，上下忙成一片，手里捧的、地上晾的书籍无一不是湿漉漉的粘在一起。

　　负责誊写的鬼差奋笔疾书，负责晾晒的手忙脚乱。举目四望皆寻不得遮那无究的身影，莲刹随便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有空闲的鬼差一问，才知道那师爷受不了这等刺激晕过去三回，叫抬进内室躺着去了。

　　甫一进入内室，远远就见遮那无究躺在太师椅上，一旁有鬼女在为他扇风顺气，气若游丝，看起来只要再受一点刺激就直接背过去气的样子。
　　看那师爷这副模样可想而知书册受潮一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莲刹尚在门外苦恼要如何宽慰他，躺在太师椅上的遮那无究就先发现他的到来，有气无力的唤他:

　　“是捕命师莲刹大人吗？请进吧。”

　　听到师爷戏称他为大人，莲刹连忙从门口踏进去，心底直呼，折煞鬼也。

　　“师爷，节哀顺变。”

　　谁知，莲剎一开口就是直戳师爷的心窝子，遮那无究又开始捂住心口，泫然欲泣的看着莲刹。
　　莲刹吞了吞口水，想了许多说辞，话到嘴边竟然就憋出这四个字，他心知自己是说错话，刺激到这师爷了。正手足无措，躺在太师椅上的遮那无究倒是自己先开口，解了莲刹的为难。

　　遮那无究:
　　“莲刹大人主动来找我，一定是有要事吧，大人尽管说便好。”

　　遮那无究连着的两声大人唤得莲刹冷汗欲滴。
　　莲剎深吸一口气平复波动的情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的向遮那无究做了说明，遮那无究听完示意鬼女附耳过去。

　　鬼女得了指示，走到一旁的柜子边，取回了一个盒子将之呈到莲刹面前，遮那无究抬抬下巴，示意莲剎接下。
　　他伸手接过木盒，打开一观，发现里面是一只流淌着碧霞光辉的玉镯。遮那无究看莲刹已自行打开盒子，语带疲倦地说:
　　“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你，这只留人镯就送给你，它能安魂缚灵，好使着呢，便宜你了，拿出来戴戴看。”

　　莲刹取出镯子戴在右手手腕上，玉镯透体润泽，一股暖意环绕在腕间，挥散不尽。

　　他与遮那无究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加上这一回总共就见过三次面，但这师爷已经送了他两样宝物，一者探灵索，一者留人镯。
　　他实不知该如何报答遮那无究的盛情，只能由衷一句:
　　“多谢。”

　　遮那无究看莲刹捧着手腕上戴着的玉镯，两眼汪汪的看着他，抬起手随意的挥了挥。

　　遮那无究:
　　“别急着谢我，有代价的哦。”遮那无究笑了笑，又将双手交叠安放在肚脐眼上。

　　果然，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莲剎原本感动的心绪一下子就被师爷啪的一下打散开来。但终究仍是他承了遮那无究的情义，便听得他义正言辞道:
　　“师爷但有吩咐，莲刹义不容辞。”

　　遮那无究见莲刹视死如归的样子，不禁被逗笑:
　　“哈，那便请大人有空回来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最近看了一个新的话本，正苦于无人能说，诶放松放松，不要一副要去上刀山下油锅的沉重模样。”

　　莲刹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他坐在高高的骨堆上面，听师爷讲那过去的事情的画面……很好，这非常符合师爷的气质。

　　告辞师爷的时候，莲刹不忘替他将门掩上。

　　室内，屏风后，一条身影缓缓现形，扬袖宽摆，负手而立。沉声道:

　　“原来，师爷也有讲故事的兴致。”

　　声如空谷低沉幽长，像是从阿鼻地狱里发出的呻吟，暗红色的衣袍沉沉与室中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

　　“哈，冥王啊~原来你也有偷听的兴致。”

　　遮那无究置之一笑，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依旧一派悠然的躺在太师椅上。

　　“本王只是路过，不小心听见了。”

　　冥王不以为意，继续说笑。他确实只是路过，然后不小心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冥王啊，你是看我的书都湿了来幸灾乐祸的吧，顺便趁机来找关于当年那个让你一夜之间坐上冥王这个位置的那个人的线索吧？”
　　冥王不承认，不否认。

　　遮那无究又接着补了一句:
　　“放弃吧，你是找不到的。”

　　冥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是吗？那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否则……”
　　威胁的语气是属于王者不容轻视的狂傲。

　　遮那无究眉角跳动，隐隐作痛:

　　“放心，我不会让你知道。”

　　两声轻笑，彼此挑衅。暗自斗气，这一局平分秋色，谁也占不了便宜。

　　莲刹戴着留人镯回到寺中的第一眼，便是茫茫人海中遗世独立的苍华。

　　大殿之中的他，形单影只，像失行孤雁找不到回乡的路，在空中盘旋久久不愿离去，盼望着同伴回头寻他。
　　莲刹回来了，在离开的地方归来。然后，一步步走到苍华面前停住。

　　莲刹:
　　“我回来了。”你看，我没有失约。

　　苍华沉如深潭的眸中，倒映着一风尘仆仆的鬼，他轻轻一声却有如用尽全身力气方能回应:

　　“你，回来了。”

　　曾经只见，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

　　曾经只知，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曾经只道，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