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高薪伴读》云在迟迟

38、主命实恼人

　　“陈元显的马，是什么样的？就是都尉府家的郎君。”

　　“我知道他是谁，”萧浥笑了，“灰白母马，尾巴尖有点深灰色，不错的马啊。诶？你小子去哪？你这就走？”

　　姬邃又游荡回了屋里。

　　没人看见青黑色的马，却有人看见灰白马，那是因为陈元显留下了自己的马，骑走了绿耳。

　　他和庄园的仆役一直在打听无人看管的马，这样的马也更加惹人注目。

　　陈元显新近在都尉府领了差事，李虎成了他的得力手下。陈元显自家里人多眼杂，不会任由他胡来，李虎家里却只会对都尉家的郎君唯命是从。杀一匹马，烹饪一匹马，不在话下。

　　为了什么呢？这敌意是冲着他还是祢和？是谁的主意？

　　姬邃慢慢把一块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然后一块一块机械地重复，仿佛要很努力地体会那个味道，不肯遗漏分毫。

　　他坐到地上，低头去看沾有油渍的指腹。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发现天色暗下来，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躺下来的，不过这都无所谓。

　　他再醒来时，听见祢和在轻声叫他的名字。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暗里他嗅得到祢和头发的幽香。一直都是这样的气息。

　　“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在这里躺多久了？”

　　“坐得累就睡着了。没事，你不要多想。”

　　他起身，碰到了祢和，对着黑暗道了声歉，凭着记忆摸索火石和火绒，点起一根蜡烛，就看见了祢和似有探究的脸。他当先问，“你怎么来了？”

　　祢和指指窗子，一笑，“我看见你没有把窗子打开。”

　　他一愣，更加惊奇，“你竟会注意到这个？”

　　只要不太冷，他睡觉时总喜欢开着窗子。

　　“哈，你没听过‘使人者劳心’？某人今天喊着身体不适，该睡觉时又破天荒地没开窗，这要还不能引起我的联想，又怎么能像现下这样吹嘘自己见微知著呢？”

　　祢和的眼睛在单一的烛光下熠熠生辉，明显在得意。见姬邃没有跟着笑，她又严肃起来，“我不再跟你争论了——你明天必须配合医工查看一下。明早你就在这里等着，医工不来你不许乱跑。”

　　“早课——”

　　“休假。”

　　“早课回来我自己去找医工。”

　　“诶，休不休假由得了你吗？我明早就是恰好不想看见你的脸，你还要逼着我看你不成？”

　　祢和见他无法辩驳，十分满意，看见案上摊开来的肉脯，脸色又沉了沉。

　　她上前把它们重新包起来，“你躺到床上去睡觉。据说夜半不眠可以招来邪祟，你别给我的院子惹事。”

　　于是，姬邃第二日乖乖地配合医工望闻问切了一番，他明明没有病，不过大概医工把查不出问题当做了他身为医者的失败，愣是头头是道地列举了他的一堆毛病，他心里好笑，无心争辩，送走了医工便拿着一包所谓的驴肉去了北山。

　　他把驴肉埋在养母和老狗旁边，回程里途经鬼宅的巷子，沉吟了一下转进去。院门仍是贴着封条，他翻墙而入，径直走进屋里。

　　他被随步而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停步四顾，发现案几陈设皆像是摆在各自该在的位置，只要没有灰尘和蛛网，似乎随时可以迎回一家主仆如常起居。

　　他往里闯进更私密的屋室，翻查箱箧，想要找到能够证明自己猜想的证据，这才发现这宅子里一切原封不动的规律有了个例外——所有的书册纸张尽数消失，找不到一片纸页的影子。

　　之所以闯入禁地，起因便在于“文水”的落款跟松鼠的关系。不知是不是受了祢和给他敲松子的启迪，他跟祢直谈话的时候蓦然想起来母亲为自己敲松子的往事，这才又想起母亲在佛像前供奉的松子。他对祢直提起了幼儿的委屈，却没提起自己偶然发现过那佛像的后面实则是藏有另外一幅画像的，而那幅画像才是真的给了当初的自己很大的冲击。

　　那幅画像上是一个男子，本身倒没什么，只是姬邃不只一次悄悄见过母亲取下佛像，对着画像发呆。幼年的姬邃虽然猜不到这其中的意味，却本能地明白这是一件需要向父皇隐瞒的事。母亲对父亲隐瞒着什么重大的秘密，这事实本身让幼年的姬邃感到了一种失落和不安，他因此格外在意那幅画。

　　他悄悄查看过，发现画的落款便是“文水”二字，另有一句提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他当时不懂，现在已经知道这是情人间的戏谑语，那么如果这提诗也是出自文水本人，此人和画上男子的关系就很不同寻常了。

　　而母亲能够那样长久地凝视由另一个女子动情描画的情郎，画纸上还留有二人的情话。这交错的关系怎么看怎么别扭，母亲性情孤高，这似乎不太像她能做出的事。

　　除非——难道——看画的人和绘画的人是同一个。

　　另外便是祢和的镯子和母亲的镯子。他不希望引起祢和关于他身世的过多注意，因此不曾问过她镯子的来历。不过总归这说明了母亲和祢家似乎曾经关系密切。

　　如果再结合他的那些耳濡目染的举止上的规矩，母亲该是出自大祁士族。那么和祢家关系亲近的大祁士族女子，又从大祁消失了这么些年——这范围就很有限了。

　　各路线索都将他的怀疑引向这个曾属于鲁郡孔氏长房的宅子。

　　可是在这里找不到只言片语的线索，无从下手。

　　姬邃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翻查，慢慢发现，这些箱子上除了自己手指在灰层上留下的印子，还有另外的指印。

　　近日内定然有其他的人像自己一样闯进这里翻找——什么呢？

　　注意到指印，他又察觉到地上的足印，看样子前人也同他一样锲而不舍，一间一间地翻找过来，这似乎也表明了不管对方要找什么，总之不顺利。

　　他沿着足印走去下一间屋子，足印又把他引向下一间，再下一间，直到——引向屏风后面。

　　地上有走向屏风的足印，却没有离开的足印。

　　姬邃不动声色，着手翻查起近旁的箱子，几个箱子一一翻过，然后取出匕首在这间屋门边刻了一个符号，注明了下一次翻查打算从这间屋子开始。

　　他退出宅子，翻过院墙，又翻上巷尾的墙头静待。过了半晌，鬼宅的院墙又有了动静，陈元显和李虎从墙头跃进巷子，一边说话一边走了。

　　晚膳时姬邃问祢和，“孔家的旧宅里有什么好东西吗？”

　　“鬼？”

　　“我是说找到了能给人带来好处的那种东西。”

　　“传说鬼也可以帮人满足愿望的。”

　　祢和看姬邃瞪着她，呵呵笑起来，见他不再追问了又好像不甘心，认真回答起来，“传说他们家确实藏了一件宝贝，可以帮助拥有者建功立业。”

　　“什么宝贝有这个功效？”

　　祢和嗤笑，“这类传说不都是这样吗？左不过是大家伙梦想着撞大运，不努力就出人头地。当初他们家一夜从金城消失，诡异得很，要是没有一点传闻倒显得不正常了。”

　　“所以，从没有人去找过这件东西？”

　　祢和倒了一碗牛乳推给姬邃，“除非你算上他家蒸发以后官府查探他们的宅子，不过曾经盛极一时的士族一夕失踪，查探一下宅子也可以算是例行公事而已，总还得要找找线索的吧——何况有人传说他们里通外国，投靠了北凉。”

　　姬邃推开装牛乳的碗，“我对凉国那些重要的家族还是有点印象的，像孔家如果投靠凉国，不可能籍籍无名。可是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他们家。”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祢和又把碗推回去。

　　“什么？”姬邃把碗推回去。

　　“他们没有投靠北凉。”

　　“……”

　　“主人真是见微知著。”

　　“那当然，我不但知道这事，我还知道今天这碗牛乳必定会入你腹中，你识时务的话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乖乖顺从天命。”

　　“我不喜欢喝牛乳。”牛乳的味道最讨厌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祢和莫名其妙。“医工说你没病昏睡在地是因为精神不济，精神不济是营养不良，刚巧我记得你的武师傅也说过习武要多吃北方牧民的食物，既然如此，你给我老实地把这东西喝了，我管你喜欢不喜欢？”

　　祢和见姬邃无声地抗拒，又倒了一碗牛奶摆在他跟前，“现在你要喝两碗，要是再犹豫——”她摆出第三只碗，姬邃立马端起面前的碗从命，末了，抿唇看着祢和状似委屈。

　　祢和见状笑着端起第二只碗，“有那么难喝吗？”她送到嘴边品了一口，“你知道你在武场上为什么被玄恪压着打吗？为什么你的木剑总也碰不到他身上，他的剑却能轻易把你揍得够呛？”

　　“因为我比他晚学。”姬邃从牙缝里回答。

　　“或许吧，谁知道呢，谁知道你在北凉有没有早早地学过武只是学不好，我只知道像玄恪那些学武的郎君都是会听武师傅的话的，东西好不好吃又算得了什么呢？”

　　玄恪近日来一直在给姬邃喂招，二人差距太大，以致这个过程对玄恪没有丝毫意义，却让姬邃进步神速。可是玄恪教育起学生来也是不留情面的，从不会让个一招半式，偏偏姬邃学剑以来祢和又常往武场散步，回想几次在祢和面前被玄恪压着打、教训得体无完肤，姬邃拿来祢和手里的碗，把牛乳一饮而尽。

　　他撂下碗，又气呼呼地声明了一句，“我在凉国没有学过武。”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抬眼，看见祢和在忍住笑。“我呢，可是要去听上夜的仆妇回话了，唉，每天都要听人回话，真是麻烦。”

　　祢和已经学着看了一遍账册，几日前开始听家仆们回话。她就像开发了一项新的兴趣，被初期的顺利搞得自我膨胀，几日来连连表示其实管家也挺无聊，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拿它当了不起的技能，那嘴脸十分地欠揍。

　　姬邃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看着祢和离开，忽然有些遗憾祢和不能够像他和玄恪一样习武。

　　如果能的话，他就可以给她喂招……

　　姬邃并不会承认，他第二日早起在院里练剑是受了祢和前夜的刺激。可是休沐日的早上所有人都晚起两刻种——这是祢府不成文的习惯，加之祢和前夜又对家仆重申了一遍值夜不许聚众娱乐，话说得有点多，熬得有点晚，今早就起得比其他休沐日更晚。

　　她起床推窗便看见姬邃在院中练剑。剑锋划过空气，搅起的气流扰动树上的花枝，不时有梅花落向地面。祢和抿了抿唇露出愠怒。

　　梅见见状道，“小娘子，我这就去让阿邃停下。”

　　祢和拈起她的袖子略一阻拦，仍是抿唇看着院中的身影，没说不让阻拦，也没放开衣袖。

　　她一直看着姬邃收剑入鞘，才放开手，直接吩咐梅见准备栉沐。

　　她在虚室见到姬邃的时候才质问，“你今早对我的梅树做了什么好事？”

　　她对姬邃讪笑的认错报以白眼，交待说要跟郗徽去看某金铺新进的一批饰品，叫姬邃不必跟随，哪凉快哪待着反省去。

　　她原本预期姬邃前日有恙，今天可以趁机在屋里休憩，或是用这个时间回安家探视，要么就是去武场练剑，在虚室里练字，各种事情都比陪她逛金铺要对他有用。想不到她和郗徽在城里转了一圈才吩咐马车往金铺行驶，途中竟然看见姬邃的背影在观看西域艺人舞蛇的人群里，显然也在看热闹。

　　祢和暗自发笑，却没上前招呼，任由他自己晃荡，依旧同郗徽去往金铺。

　　金铺的饰物不出所料地没什么好货。她只是借故出门走走，而郗徽显然是好奇此处的饰品究竟是能土气到了什么程度，她拢着手查看着掌柜为贵客搬出来的宝贝，啧啧称奇，评论说这些东西大概在前前朝的古墓里还能见得到。

　　祢和如今对她可谓习惯成自然，摇摇手补充说虽然如此，可是那前前朝的墓也必须得是皇家陵墓才能挖得出这种东西。

　　她自嘲着家乡的偏僻，心不在焉地观赏货案，没看见铺子里进来了新的顾客。

　　要不是梅见遗落了她的帕子，她只怕直到出了店门也注意不到。不过梅见的大意可不容她这般幸运，只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娘子，嗯，这是你掉在地上的，小人看见……”

　　祢和跟梅见同时回头。梅见“呀”了一声，从面前躬身曲背抬臂的男子手里接过帕子连连道谢，感激对方帮她逃过了一场训斥。

　　她话没说完，就见祢和一根手指敲了敲她握着帕子的手背，她一愣，不知道主子什么意思。

　　祢和不耐烦地拍了她的手背一下，帕子重新掉回地上。梅见和捡来帕子的男子一齐呆看着地上的帕子，又看祢和。男子仍是躬身曲背，看了一眼祢和并没有垂下头去，又呆呆地盯了她几眼，才慢慢埋下头。

　　祢和是路盲，却不是脸盲。这个人她见过，虽不知道名字，但是当日在马车里看见十来个人欺负姬邃，属他最是活跃的。后来陈元显淹死了姬邃捡来的狗，听说这人也有份。

　　一个市井流氓胆敢碰她的帕子，真是粗俗至极。要是她再生气一些，铁定要派人来把他的手敲打一番再作罢。

　　只是跟一个平民一般见识总显得不够矜持，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转身走了，不经意踩到了地上的帕子。

　　就是有那么一些事情，当时无足轻重，充其量甚至不能排到这一整日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前十位，唯有事后看见了它的影响之深远才会重新记起那些相关的细节。

　　而也正有一类后悔，悔意不是出于对自己行为是非对错的纠察，而是出于为这个行为付出的代价。祢和从来懒于思辨此事的是非，尤其在付出了代价之后，她越发地觉得没有必要了。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后来是多么多么希望这一日她看见姬邃的时候上前调侃一番，或者听到郗徽评论就气冲冲地离开，或者梅见碰巧忘记了带她的帕子。

　　凡此种种，都可以让这件事情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