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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石竹花之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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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祭典
“不是像这样的。”
他听见一个温柔的男声说道。
“要像这样……然后再吹气就可以了。”
十代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和服的中年男子,正弯着腰教一个小男孩吹纸笛。刚才说话的就是他吧?
“真好。”
十代说。
“好吗?我可是觉得人太多了。”
万丈目忍不住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他们正站在祭典的街上,周围是嘈杂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货摊。十代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那个男人。
“毕竟是祭典嘛。”像是要给自己找个理由一般地,十代说道。他随后拉起万丈目的手,将他拖入人流中:“走,买苹果糖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万丈目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喜欢苹果糖啊。”
“有什么关系啦……”十代佯装不满地撅嘴,“那可是祭典的标志啊。”
“祭典的标志不该是捞金鱼吗?”
“那我们等会儿就去捞。”
捞来的金鱼因为可以养在家中的池塘里,所以颇受两人喜爱,几乎每次祭典都会进行这项活动。当然了,比谁捞得更多又是另一码事。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十代会放松一些。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万丈目偶尔也会显露些孩子脾性。十代对此很是享受。
“来,兄长大人的份。”他将手中的苹果糖递了过去。万丈目接过来,咬了一口。
“嗯,味道还不错。”
“是吧?”十代有点小得意地说,“先逛一遍,把想吃的吃个够。”
对他的这个计划,万丈目直摇头。
“捞金鱼呢?”
“吃完再去。啊,我想吃那个鲷鱼烧。兄长大人要么?”
“我就免了。红豆馅太甜。”
十代去买了鲷鱼烧回来,在万丈目面前晃晃:“要不要尝一口?”
“不用。”
“就一口。”十代诱劝道。
“……”万丈目沉默了一下,妥协道:“好吧。”
他在十代递过来的热气腾腾的甜点上咬下一口,红豆沙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果然很甜。”
“哎嘿嘿。”十代收回甜点,满足地吃起来。
两个人一直走到长街尽头。十代一眼瞥见那个卖纸笛的货摊,直勾勾地看入了神。
“想要那个吗?”
“倒不是想要……看着觉得挺有趣的。”
说不定是之前看到的男人给了他这种印象。当然,这话他不会说出口。
“买一个好了。”
“算了,拿回家也没地方放。”
十代咬咬牙拒绝道。万丈目看了他一眼,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要去捞金鱼吗?”
“要!”
这次十代痛快地回应。
二、晨雾
白茫茫的雾气淹没了大半个院子,只剩下离他五六米开外的一小圈地方。就是这一小圈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一些树木出现,一些树木消失。木制的走廊上染着新露。
他故意脱掉袜子,光着脚踩上去感受这份凉意,倒也不觉得滑。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会起雾的时节了——再过一阵子,太阳升起来,雾便会散去。想在雾中散步只能趁这一小段时间。
虽然毫无疑问地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十代仍然对雾抱持着好奇心——那些消失又出现的景物就像变魔术一般,充满了不真实感,似乎怎么玩也不会腻。他甚至产生了叫兄长一起来看的想法。
“这个请求恕我拒绝。”
还没走到客厅,就听见兄长的声音了。看样子是来了客人——这么早会是谁呢?
“窥探灵的记忆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情,就算是十代也是如此。不,正因为是十代,所以才——”
“兄长大人!”
忍不住打断万丈目的话,十代站在门边大声唤道。客厅里的两人一齐朝他转过头来。
“十代。你起来了啊。”
万丈目说。
“早上好,十代。好久不见。”
另一人轻松地招呼道。
“约翰!”
见到来人,十代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兄长是和客人起了什么争执,但既然对方是约翰,便没有担心的必要。
“怎么一大清早就跑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约翰说,“遇上了棘手的案子。这几天的早报你看过了吗?”
“呃……”
像是被老师抽查到没做作业的学生那般,十代一下子失了言语。和兄长不一样,十代平时不怎么看报纸,只是偶尔会拿起来翻一下。
“是连续杀人案件。”
万丈目解释道。
“每次作案之后,凶手都会在被害人身边放一朵纸花。到现在已经是第三起了,但除了纸花之外,我们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约翰补充说。想起进门之前听到的对话,十代反应了过来。
“所以你想让我通过纸花来读取犯人的信息?”
约翰点点头。十代偷瞄了万丈目一眼,发现兄长仍是一脸的严肃。
“抱歉……这次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了。”
“果然不行吗……”约翰叹了口气。“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了,真对不起。”
“没有的事。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吧?有好吃的和果子。”
“今天就不了。等一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那我送你出去。”
他们一直走到院门前。晨雾已经散去了。
三、绫乃
女人洁白而细长的手指抚过织物的面料,停在放置衣物用的木匣上。
“浴衣已经洗好了,给您放在门口。”
“好的。麻烦你了。”
“您客气了。”
女佣朝他鞠了个躬,走开了。这个叫绫乃的女佣在十代被收养之前就已经在这个家里帮佣了,对有些事情知道得比十代还清楚。十代很喜欢她的手——女佣虽然相貌平平,手却很漂亮。
正在他收拾浴衣的时候,万丈目来了。
“这件也旧了呢。”
他看着十代手里的衣物说。
“过两天做件新的吧。我也一起换。”
“兄长大人。”
虽然心里觉得不换也没有关系,但十代并未反驳。
“正好衣店里来了新的布料,我们去选选看。”
“好。”
在选衣料方面,十代的眼光可是很毒的。他本人对此也十分自豪。
待他收拾好衣物后,万丈目便说:“我想清理一下书房。来给我帮个手?”
“好。”
两个人朝书房走去。经过廊厅的时候,正好迎面撞上了绫乃。
“准少爷,十代少爷。”
瘦高个子的女佣退到一边,埋着头静候两人通过。
“绫乃,”万丈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
女佣低着头回答。
两个人从女佣身边走过。一直进到书房里,十代才问:“绫乃要回家?”
“休个小假而已,”万丈目回答,“详细的情况你去问她本人比较好。”
等他们收拾完书房,已经是快接近傍晚的时间了。十代在宅子里找了一圈,才在后院找到正在收衣服的女佣。
“绫乃,”十代问道,“你要回家么?”
“只是探亲假而已,”女佣笑着回答,“一周后就回来。十代少爷想我么?”
“想。”十代老老实实地回答。女佣笑得更加开心了。
“真想把十代少爷也带回家去。我家里还有个小侄子呢,可听话了,长得也可爱。十代少爷一定会喜欢他的。”
“绫乃是回家看侄子的么?”
“不是哦,是我的母亲过来探望我们了。和母亲已经两年没见面了,所以请假回去一下。”
“原来是这样。”
“十代少爷以为是哪样?”
“嗯……”十代想了想,说道,“相亲?”
“诶~十代少爷还会考虑这种事啊,”女佣眨眨眼说,“长大了呢。”
“早就长大了啦。”十代不满地撅嘴。
“在我看来还是小孩子,”女佣说,“如果有合适的对象,我一定带来给十代少爷看看。”
“哎?”十代愣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帮我看看嘛~”女佣用撒娇的口吻笑道。她随后用正式的语气说:“但是结了婚的话,就没有空来帮佣了,会见不到十代少爷的。”
“我会去找你玩的。”
“十代少爷希望我结婚吗?”
“希望。”
“十代少爷真是个好孩子。”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啦。”
十代闷闷地抗议道。
四、纸花
走廊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听上去像是兄长大人的,十代暗自思付。但兄长大人很少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脚步声在他的门前停下。声音的主人推开门,说道:“十代,绫乃出事了。”
十代愣了一下。绫乃回家已经四天了,是出了什么事?
“还记得约翰说的那个连续杀人事件吗?绫乃遇害了。”
“怎么会……”
十代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走吧,”万丈目说,“去现场看看。约翰也在那儿。”
十代点点头,披上外套跟着万丈目出了门。
女佣的家在镇西的一片平房之中。十代跟着万丈目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家门前。约翰已经早早地在那等着了,见两人来到,便引他们进了屋。
遗体已经被搬走了,只剩下用白粉笔描出的形状。
“死因是颈部受到压迫而引起的窒息,换句话说,是被勒死的。和之前的三起一样,凶手在尸体上摆放了纸花。要看照片吗?”
“好。”
十代咬着下唇接过约翰递来的照片。出乎他意料的是,女佣的神情看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痛苦,而是有点安详的样子。
也许是凶手在她死后抚平了她的眉眼吧?
十代被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再看向照片——一朵小小的白色纸花好好地躺在女佣的胸口上。
“那是什么花?”
万丈目问道。
“看起来像是石竹花吧,我不太清楚。是局里一位前辈说的。”
“在客厅里遇害的呢。”
“是的……一开始怀疑是熟人作案,但是又有纸花,就被归结为连续杀人案了。”
十代望向四周。整个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因为是被勒死的,也没有血迹。绫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个现实生硬得让人有点无法接受。
十代将照片递回给约翰,问,“她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母亲和哥哥一起出门去了。”
“还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很遗憾,没有。”
“也许能从纸花里发现点什么?”
“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十代看向万丈目。他的兄长大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带我去看看吧。”
十代最后下定决心说道。
五、记忆
“不是像这样弄的。”
女性的声音很是温柔,给他一种仿佛身在梦中一般的错觉。
“是像这样……然后再剪一刀,就成了。”
精巧的白色纸花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女性手掌中。
“你很擅长手工一类的东西呢。”
他由衷地说道。
“因为很可爱嘛。”
女性将他的手掌摊开,把花放在他的手心,随后眨眨眼睛看向他。
“哪,是不是很可爱?”
你更加可爱,他想。然而他还是问:“我也要折么,这花?”
“要的哟。”女性回答,“这是要供在佛前的花,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哦。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折一朵花吧,菩萨会保佑你的。”
“好。”
他轻轻地说道。
十代缓缓睁开眼睛。坐在一旁的万丈目和约翰都死死地盯着他看,那副模样不知为何令他想笑——
“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老老实实地说道。
“见到犯人了吗?”
“没看到脸。倒是见到了教他折纸花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年轻的女性?”约翰灵光一现,猜测道:“会不会是受害者之一?”
“有可能。”
“我去拿受害者的资料来。”
约翰立马起身走了出去。目送他离开后,万丈目转过头来。
“不过这也说不上奇怪呀。”
“我觉得奇怪的是犯人对这花的理解。按照梦中女性的说法,这是能带来好运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躺在手心的四朵纸花。为了避免漏掉线索,约翰将案发后所有的纸花都交给了他。
如果这花真的能给人带来好运,那犯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把它们放到尸体上的呢?十代想不明白。就在他思索间,约翰抱着一叠资料回来了。
“怎么样?”
约翰见他从资料中抬起头来,赶忙问道。
十代摇了摇头。
“都不是。”
关于受害者的猜测被否定了。但那个梦又确实是犯人残留在纸花上的思绪。有着这样的记忆的人却是杀死了四名女性的凶恶杀人犯——这让十代感到很不可思议。
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
六、老师
在跨进门之前,他不知为何感到有点畏缩。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兄长大人很体贴地站在门口等着他。
“对不起。”
他轻声说道。葬礼这种事,无论参加多少次都不会习惯,更何况还是关系要好的人的葬礼。
“兄长大人见过绫乃的家人吗?”
“见过她哥哥一次。”
他们进了厅堂。绫乃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的中央。中年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同万丈目寒暄了几句之后,接过他手中的花插到了遗像旁边。
“妹妹一直以来受您照顾了。”
“哪里,受到照顾的是我们这边才对。”
万丈目彬彬有礼地回复道。但是,对于十代来说,内心又是另一种感觉。
明明走之前还聊过结婚的话题。十代回忆起那个时候的女佣,仍能描摹出她的笑脸。然而现在人却不在了。
十代没有见过绫乃的遗体,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应当是幸运的吧?
他取来垫子坐下之后,才开始环顾四周。来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客厅里。在这之中,一个中年男子吸引了十代的注意——
是在祭典上教男孩吹纸笛的那个男人。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次相见,十代内心暗暗称奇。机不可失,十代决定去搭讪一下。
“您是绫乃小姐的朋友吗?”
“不,我是这孩子的老师。”男人摸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男孩的头,“您是?”
“绫乃帮佣的人家的养子。”
“原来是绫乃小姐的东家。还请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这孩子是?”
“绫乃小姐的侄子拓人。怎么,您没有见过吗?”
“绫乃曾说过要介绍给我认识。”
“姑姑这么说过吗?”
听到他们的对话,小男孩抬起头来看向十代。十代注意到他眼睛还是红红的。
“是的。绫乃说你很可爱。”
“那你就是那个什么……十代少爷了,对吗?”
“叫我十代就好。”
十代柔声说。男孩啜泣了一声。
“姑姑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人。还说你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男孩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又开始小声哭泣了。男人将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轻轻安慰着他。
十代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等男孩停止哭泣之后,他才轻声问道。
“该怎么称呼老师您呢?”
“川岛佑已。”
男人回答道。
七、星空
“来,凉糕。”
“谢谢。”
他从兄长手中接过那纹花的白陶瓷小碗,舀了一勺凉糕放入口中。红糖和米粉的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万丈目自己也端了一碗凉糕,在十代身边坐下。
“还在想案子的事?”
“是。”
被兄长说中心事,他老老实实地承认。
“没看到有用的记忆也是意外,你无须自责。”
十代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万丈目又说。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尽力了。”
的确是如此。十代想了一下,说道:“绫乃……在这个家的时间,比我还久呢。”
“她手脚利索,母亲大人很喜欢她。”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
“你想为她报仇吗?”
“谈不上是报仇……”
“只是放不下,是吗?这种心情我也有。不过线索是急不来的。”
十代微微偏过头去,偷看兄长的侧脸。万丈目原本就生得很白,尤其后颈那一片露在藏青色的和服外面,两相对比之下更显诱人。
觉得自己的兄长很迷人,这样的心情,他大概不会有吧?十代暗想。与白皙的后颈相比,在这种情况下还很理智的头脑也同样不可多得。
“你生气了吗?”十代小声问道,“我擅自答应了约翰。”
“没有。”万丈目平静地说,“事情发生在绫乃身上,以你的性格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下去。”
“那还真是对不起……”
十代含着凉糕说道,令万丈目“噗嗤”笑了一声。
“怎么,不服气?”
“没啦。”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黯淡下来。星幕笼罩在砖墙之上,使得四周越发地安静。十代抬头望着星星,不由得走了神。
“还记得么?我小时候曾经因为在院子里数星星而掉到池子里去。”
“记得。那时绫乃就在你旁边,可是吓得不轻。”
两个人一齐轻笑起来。
“我明明会游泳,她却急忙去叫兄长大人来救我呢。”
“因为她自己不会水的关系吧?”
也许是因为早上下过雨的原因,今晚的星星很亮。夜空里没有云。十代盯着纷繁的星群,想象着说不定其中哪一颗会落将下来。
“兄长大人。”
“嗯。”
“我很难过。”
“我也是。”
这个答案让十代有点意外。没有想到兄长大人会这么轻易地就说出口——对于总喜欢把情绪藏在心底的兄长来说,这种时刻很少见。他偏头看向万丈目。他的兄长大人和他一样,也抬头望着星空。
有星星掉进他眼睛里了,十代想。
八、妻子
“我来打扰了。”
“欢迎光临。就我一个人,不用客气,直接进来吧。”
“谢谢。”
十代踩上川岛佑已为他准备的凉拖,走进客厅里。在葬礼上认识之后,两个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出于对职业的尊敬,十代一直叫他“老师”。
“老师是一个人住吗?”
“原本是夫妻两个人的。内子现在回乡下娘家去了,就剩我一个人。”
“这样啊……”
客厅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花。看起来不像是花店里买来的,几种不同的野花随意地摆在一起,倒也颇有生气。
“那是我的学生摘来送给我的,”见十代盯着花看,川岛解释说。“咖啡、茶、橙汁,你喜欢哪一种?”
“给我茶就好。”
偌大的一个客厅,却没摆放几样家具,显得有些空旷。这大概也是因为川岛独自居住的关系。东西虽然少,打整得却相当干净,由此也能看出主人的脾性。十代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川岛就端着一套茶具进来了。
“老师懂茶道吗?”
“啊……不懂,这套茶具是学生的家长送给我的。”
“果然是老师,真受欢迎。”
“哪里哪里……为人师表就该尽其责嘛。”
“是这样吗?要尽责谈何容易……”
十代的声音低了下去。川岛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拿起一个茶杯,倒了些茶汤递给十代。十代接过来喝了一口,茶味清淡,倒也不苦。
“拓人那孩子还好吗?”
“在学校里的时候还不是很精神。功课倒是没有落下,这点还算不错。”
“让您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毕竟是亲人去世了。”
十代顿了一下。
“绫乃小姐的死,您知道些什么吗?”
“我是在她过世后才听说的。据说是连环杀人案?”
“警方目前是这么认为的。”
川岛佑已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冷不丁蹦出一句。
“十代君很关心这个案子呢。”
“我受了绫乃小姐不少照顾。对我而言,绫乃小姐也算是亲人。”
“亲人啊……”川岛沉默了半响,问道:“十代君,你对恋人的理解是怎样的?”
“恋人……”兄长洁白细长的手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还没有想过……”
“抱歉,不该这么问的。”看出十代的窘迫,川岛解围道。“那,喜欢的人,有吗?”
“有……”十代犹犹豫豫地回答。对他来说,那个人应该算是“喜欢的人”吧。
“不会想和她在一起吗?”
“那个倒没有想过……”就现状而言,某种意义上也算在一起了,十代暗想。
“我啊,想和内子在一起呢。”川岛说。“相爱的两个人,身心都结合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
他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但是啊,女人的心真是难懂的东西。十代你也一样,随时都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的心思就变了……”
“老师和夫人吵架了吗?”十代忍不住脱口而出。川岛苦笑了一下。
“大吵了一架呢。那之后就回娘家去了,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十代想了一下,说:“老师去主动道个歉。和好怎么样?”
“果然像是十代君会说的话。可以的话,我也想和好……”
“叮铃铃……”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川岛的话。
“抱歉,我去开个门。”
十代点点头。川岛站起身来,走到玄关那边去了。
十代一个人留在客厅里,眼睛漫无目的地到处瞟。这时,花瓶边一个倒伏着的相框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趁着川岛没回来,他翻开相框来看了一眼,一惊之下,又赶快扣了回去。那一边,川岛带着他的学生回来了。
九、尸体
血随着花洒喷出来的水流进了下水口。他站在浴池里,内心没有由来地平静。
女人已经不动了。温热的水浸湿了她乌黑的长发,杂乱地贴在细瘦的脖子上。血仍旧不停地从脖子上的伤口里涌出——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多了,然而却源源不断,不知何时才会停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是时间停止了。
然而水还在哗哗地流着。他将自己的衣物脱光,又把女人脱干净——后者稍微费了他一点时间。这个样子是不行的,他很清楚。
了结女人所用的锋利的菜刀再度被他握在手中。他在伤口处又试着割了割——不怎么好用。刚才夺走女人性命的力气似乎也随着水一起流走了。他将刀举高,对着伤口砍了下去。第一刀有些偏。他又砍了几刀,终于将女人的头和身体分开了。他将头捧在手中。女人闭着眼——闭着眼的样子显得十分文静,是他喜欢的样子。他常常在她睡觉时偷偷地看,觉得这时的她更让人有安心感。
“死了还要来诱惑我吗?”
他轻声说。然而没有回答。他将头放在一边。下一个目标是手。他将女人的手齐腕斩下,拿在手中看了看。就是这双手教会他折纸——他还能忆起手指抚摸过他皮肤的触感。他将手贴在自己脸上。手的温度已经有些冰凉了,像是在提醒他不快点不行。接下来是前臂、上臂、脚、小腿和大腿。他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切口也变得整齐了。他最后对着身体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切开——内脏流出来会很麻烦。
他在浴池中站起身来,方才意识到腿已经蹲麻了。他擦干身体走进卧室,从衣柜里选出一套西装穿上。最后送她一程,他想穿得隆重点。
等他回到浴室时,血已经不再流了。他关掉水龙头,将肉块都装入他在储藏室里找到的一个大麻袋中,随后又将之前胡乱丢在一边的衣服——他的和她的——拧干,也一并放进袋里。他将袋子提进客厅,想了想,又将一个大陶瓷花瓶塞了进去。他将口袋扎紧后,抬头看了眼客厅里的钟——凌晨三点过五分了。他拎着袋子下到一层的自家车库,将袋子放在副驾座上。这个点周围应该没有人,他有这个自信,何况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他们的房子就在湖边上。他像平时一样平静地发动车子,看了一眼副驾座上的女人——以前她都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的。
他没用几分钟便把车开到了湖边的小树丛中。下车的时候他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他提着袋子走到湖边。凌晨的湖水和女人一样安静。
“你要是一直这样安静该多好。”
他说。然后他一抬手,将袋子扔进了湖里。
十、自白
“还是像上次一样喝茶可以吗?”
“好。”
十代看着川岛佑已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脑内寻思着该如何开口。男人依旧彬彬有礼,和梦中的人完全无法划上等号。
然而十代很清楚地知道,就是他了。
川岛沏好了茶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不等他开口,川岛先发问了。
“十代君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
“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杀绫乃她们?”
川岛佑已呆了一下,柔声问:“十代君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次来老师家回去的时候。”
“果然吗……难怪你走的时候态度有点奇怪。”
“老师您不吃惊吗?”
“怎么说呢……在葬礼上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川岛拿起茶喝了一口,“如果是十代君的话,迟早会被发现的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十代沉默着没有说话。
“至于为什么……十代君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女人的心是会变的这件事吗?”
十代点点头。
“我和妻子香耶是在大学认识的,我是助教,她是我的学生。”
川岛佑已露出有些恍惚的表情。
“那个时候真开心哪,两个人总是腻在一起,似乎多久都不会厌倦。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和香耶会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她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了婚。她在家里当专职太太——我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应该的。一开始也很顺利,小日子过得很舒坦。那时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下班回来躺在她大腿上打个小盹。但是她慢慢地变得不开心,总是抱怨这抱怨那的。直到半年前,我发现她在外面和别的男人有染。”
“十代君,你能想象我知道这一切时的心情吗?原本只属于我的,温柔可爱的香耶突然之间变成了别的男人的东西,我无法接受。她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所以你就杀了她?”
“准确地说,是确保她不会再成为别的男人的东西。好与不好,她始终都该是我的。”
十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顿了半晌,才问道:“那绫乃她们呢?又是为什么?”
“啊啊,她们啊,都是好女人。”川岛露出一点感慨的神情说。“像香耶一样,温柔可爱。这样的女人身上有种气息,稍微一接触就能明白。但是啊,十代君,我是知道的。好的女人最后都会变坏。所以,我就在她们变坏之前,帮她们停留在好的模样里。”
像是为了缓解这沉闷的气氛一般,十代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约翰打来的。
“找到了吗?好的。我知道了。”
只简短地应答了几句,十代便挂断电话,看向川岛佑已。
“我的警察朋友已经找到老师妻子的尸体了。”
“是吗……”川岛佑已并不吃惊,只是喃喃地说,“真不愧是十代君。”
他的这个反应倒让十代突觉胸口堵得发慌。他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说。
“老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
“您去自首吧。”
十一、扭曲
等约翰赶到墓前的时候,十代和万丈目已经在那等着他了。他把花束献上,双手合十祭拜过亡者之后,才对十代说。
“川岛佑已自首了。”
十代点点头。
“他还拖我传话给你,说‘谢谢你,十代君。’”
“‘谢谢’吗……”
十代苦笑了一下。
“在我看来,老师也是个苦命人。但是这并不能抵消他杀害绫乃她们的罪孽。”
“还说呢。你一声不吭地就跑去和连环杀人犯对峙,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啊。万一他对你起了杀心,你打算怎么办?”
万丈目皱着眉头责问道。
“我觉得……”十代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师他其实不是那种人……”
“在这点上,我也同意万丈目,”约翰帮腔道,“对方可是连续杀了五个女人的凶恶罪犯。你该先通知我们的。”
十代没了辙。他撇了撇嘴道:“知道啦。下次不会了。”
“不过,”万丈目说,“这下绫乃能瞑目了。”
“是那样就好。”十代在不觉中叹了口气。
他们一齐走下墓园旁的小路。路的两边种植着些白色的小花,十代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在它们身上扫过。
“没有石竹花呢。”他突然说道。
“没有。”万丈目回答,“再说,石竹花纯白的本来也比较少。”
“也许是因为看着凄凉吧?”约翰猜测道。
“不过,在我的梦里,老师的妻子说它能带来好运。”
“既然是能带来好运的东西,为什么要放在遗体上?”
“这个我问过老师了,他说‘失去生命算是倒霉的事情吧?所以为她们送上花,希望她们转运。’”
十代说完之后,三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一直走到坡底,约翰才说:“我果然无法理解杀人犯的想法。”
“我也是。”十代说,“不理解才好,这才是约翰。”
“你知道吗?川岛佑已的名声还挺好的,他被抓的事,同事呀学生呀都说不敢相信。”
“其实我也是一样。”十代老实承认道。
“所以你才劝他自首,是吗?”万丈目问。
“老师说在葬礼上见到我的时候,就预感到会被我揭穿。尽管如此,他还是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想,说不定老师希望有人来阻止他做这件事。”
“这算是凶犯的忏悔么?”约翰说。
“不知道。”十代抬起头来。
灰蒙蒙的天顶中,雨点哗哗地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