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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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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朦元昭应即起身出门,在回廊一拐角,便看到沐绍青的身影。二人目光相会而过,元昭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昂首大步走到他面前,抬起下巴,轻蔑地道:“以为会看到谁?你不会得偿所愿的!”
沐绍青敛目望向脚下,右手抱着一个泥封的酒坛,略略向前一送,香气扑面而来:“陈十年的酒酿,浓得化不开,吃一口就醉了。”
元昭应小时极爱吃甜醪糟,吃到三天三夜醉不醒也有过,但在当前情形下,他只咬牙切齿地反问:“你以为我会随你心意?”
沐绍青和声劝道:“只是一口罢了,我想要与某人谈话,须劳烦你去醉一下,哪怕片刻也好。”
元昭应冷笑:“我会信你这话,就真是傻子了!要杀要剐随便,别磨磨唧唧挡了朕的路就行,滚开!”最后两字,初出口时还有分怯懦,尾音却是掷地有声,十几年的威风都在这一瞬了。
沐绍青一愣,面上现出怒容,不由自主侧身让开半步。他冷声道:“无理取闹!我何曾逼迫过你做任何事?我是什么人,也犯得着来骗你?罢,你爱听则听,不听就算了。”
元昭应又一笑:“好的很,你以为我是傻子,没将你做的那些事看在眼中?你最好收敛心思,少作打算,我的就是我的,任谁也抢不了,你想要谁来占我的身子?趁早滚回八百年前去吧!”
沐绍青怒极,蹙眉甩袖,大步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驻足回首:“你遣人去求你师父来处理此事?你可想过,你师父会做什么?”
元昭应一呆,道:“我师父……当然是帮我。”
沐绍青目光淡然看着他。“你如何笃定他能帮你?我给你举个例子罢,一节甘蔗,从土里长出来,你是要那尖梢上砍下的一半,还是整根全要?”
“我、我……”元昭应想说,当然是顶上那半截新鲜又甜,但想想好像不是这样,甘蔗究竟是怎样,他也没多大把握,实在不好说得。
“一般人都是能要的全要罢。一片魂魄,一个身子,又不好分作两个,一间屋子,只能住一个,赶一个,你觉得,你能有什么把握,叫你师父一定扔掉整截的甘蔗,反倒来保你半边这个?”
小风轻轻吹过,元昭应有些头重脚轻地,在他家院子里瞎逛。不知怎么就逛到从来没去过的浣洗司,远远瞧见几个洗衣的粗妇一口一呸地拿着什么零嘴一边啃咬一边闲聊。
甘蔗。
他眼睛里放出一点光亮,走过去。问:“你们这是甘蔗?”
“唷,这是哪里来的侍卫小哥,长的这么体面,怎么连甘蔗也没见过?”洗衣妇甲从牙缝里呸出一坨甘蔗渣,摸了一把元昭应的胳膊。
“咳,是新来的。我想要根甘蔗,可以么?”
“一根?”
“一根。”元昭应伸出一根指头。
“小哥,现在没过中秋,甘蔗还不够甜呢,大姐给你挑截好的。”
洗衣妇从身后的捆里抽出根长甘蔗,亮晃晃地砍刀在甘蔗皮上擦了擦,唰地一声,砍掉靠上边那有些细嫩的长长一节,甩掉;又擦了两擦,把挨着土的那块黑根须砍掉,在膝盖上一掰两段,才笑眯眯递给他:“小哥,现在靠根的这段还不老,最甜!我看你牙口挺好的,啃得动吧?”
元昭应拎着两截甘蔗,默默地回去了。
又过了一天,元昭应天没亮就出门了。一拐角,沐绍青又在那里等着。元昭应浮浮沉沉地走过去,抬起下巴,挤出几个字:“哼,还是我。”
沐绍青扭开脸,说:“你一天不睡,还能撑得,可是两天,三天呢?”
元昭应虚浮地一笑,说:“我能让你不好过几日就是几日,管他那么多作甚。”
他擦着沐绍青的肩膀走过去,听到他在旁边吐出一口气,然后说:“昨天你走的那么快,也不听我说。这件事,求你师父是没有用的,唯一能帮你的人,就只有当朝太后,你的亲娘。”
“母后?她只是个凡人,能做什么?”
“是她十月怀胎生下你,她认得的儿子也只有你一个。若你们的事闹上天界裁决,你只有求她去为你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只有找母亲帮忙,才有胜算。”
元昭应浮浮沉沉的目光,渐渐聚起神来。“对,我娘自然是认我,我实在是笨蛋一个,早想到就不怕了。”他欢天喜地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凝目回过头来。
“为何告诉我这个?”
“我早说过,我何曾害过你一回?”
“哼,亏你还有脸面说出这话来,前两日,差点当面杀了我!”
“……那是意外——我绝不会有意害你——你记得这点就行了。”
元昭应嘿嘿一笑。“呵,说的好听。那我问你,若是让你做主裁决我这件房子判给谁住,你是选我,还是选他。”
沐绍青眼也不瞬一瞬地立即答:“选他。”
元昭应一愣,没想到他竟连半刻犹豫也无,自然他不是期待他选自己,只是答得太畅快,难免令人有些闹心。他冷哼了一声,小声说:“两面三刀。”
沐绍青垂下眼帘去:“……但你只要求得你母亲开口,胜算也是九成了。我是为龙族,本也无权裁决凡人的命运,你们人间有人间的规矩。人间的规矩,最是注重伦常亲情孝道,其他纵有千般道理也比不上这个。你这些做的还不错,造化是自己的,好自为之罢。”
元昭应呆了半天,说:“我去找我娘了。”
他已经强捱着两夜不睡,就算是年轻气盛也已有些头晕气短,在太后那里少不得又是一通惊骇,大哭,抚慰劝说,差点折腾了他半条命去,好歹说到后来,他也有些放下心来,毕竟他是正经,别人才是异数,凭什么他倒是吓得惊涛骇浪,苦楚万分,犹如见了末日?
身体极度地疲累着,心里却逐渐高兴起来,这身子是他自己的,有他娘作证,就算他再次再弱也没人能抢了去,他放心了。
要吃些东西,也要补充睡眠,母后捧着他的胳膊,无限心痛:“儿啊,你睡吧,那妖孽敢出来,母亲一巴掌把他扇回去!”元昭应把手慢慢抽出来,说:“母后,儿臣还有一件小事要办。”而后冲出门去。
沐绍青果真一个人在房中呆着。他像是习惯了长久的静默,就如同一尊雕像,浑然不觉窗外四暮合上的云色在身上铺了一层流光。元昭应推开门,跨进一只脚,心想,他告诉我那件事,后悔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他就那个脾气,冠冕堂皇的。可是没了那个老相好,他一定是很难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我能安慰他。况且……他就要走了,我这一次睡下,也不知几时能醒。有些话是非得要说的,便只有这次机会了。
他挥上门,大步走上前去,扑通一声在沐绍青面前跪下。沐绍青惊愕地回头看过来,元昭应重重一拜:“这一拜是谢你匡扶我们孤儿寡母登基,多年护佑国朝四海平安,百姓升平。”
沐绍青道:“起来!你不需要跪我。”
元昭应又是一拜拜下:“这一拜是谢你心无芥蒂,不计前嫌,放我一条生路。”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盯住沐绍青的双眼。说了这话,沐绍青就算忍不住想要动些什么手脚去为他那老相好,也难。四海诸天神佛龙族什么的,都是些很要面子的东西,把他们堆得高高的,他们也就不好意思自己坍台了。
沐绍青苦笑。他不笨,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有些愣头青。他一拂袖子,一股凭空的气力托着元昭应站起来,他说:“你不需跪我,也不许跪我。”
元昭应却倔强地,硬是再跪下去。他深深一拜,说:“……这一拜,是我私下的,我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处。我也知道你不是为我,但不管是对谁的,却是我生受了。加上前面两拜,这份深重恩情,无以报偿,我只能……”他抬起眼来,望向沐绍青。
元昭应说:“我只能……若是来世,这身子你还不嫌弃,我愿意做牛做马,供你驱驰,要塞人进去住或者要怎么地折腾……都好,绝无半分怨怼。”
沐绍青扶着额头,皱着双眉,有些头痛地,看他半天,然后道:“其一,你先站起来。”元昭应又被那无形之力抬起身子。而后沐绍青也从原座上站起,道:“其二,我再也不要了,什么许了来世再许来世,一团乱麻!讨厌又混乱。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无限自由,与我无干。”
他拂袖离去,元昭应的目光紧紧随着他的背影,陡然大叫一声:“站住!”
沐绍青果真站住,却不应声。
元昭应于是说:“难道你不想在我身上看到那个人?我现在就会去睡觉,你可以叫他出来,出来多久都行。”
沐绍青说:“今日不想了。看够了。”
元昭应抿了抿唇,又说:“那你现在去哪里?这就是你的房间。”
“出去走走。”
元昭应目光暗下来:“就没什么想再说的了么?”
“没了。”
元昭应垂下头来。“……好罢。你去走罢,我睡了。”说着他也不挑地方,就往沐绍青房里的床上一扑,登时昏睡过去,他已经两日两夜未曾合眼,这一睡可不是轻易能醒。
沐绍青站在门口,又等了半刻,床上那人痛苦万状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嚷道:“痛痛痛痛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