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青龙》祝灵

32、三十二

　　他从金銮殿上退下朝来，目光掠过御阶下边那墨绿色的身影，相望一笑。

　　以前的翰林院侍讲湛如水前几日升迁到御史台，在其位谋其事，因此朝堂上下看人都多了分审慎。
　　所以他第一个发现皇上与往日有了些微的不同。
　　“棠兄，请留步！”湛御史在廊外叫住身着绯色官袍的棠之华。
　　“哦，湛大人，有何贵干？”棠之华回过头来看他。
　　“可否借过说话？”

　　御花园内一株橘树下，皇上抱着红漆果盘剥石榴子，打着扇子的宫女被他遥遥赶到一边。
　　“唉，这石榴吃多了舌头都是麻的，”他念叨着，然而又抬头望向上一笑，说：“可是我也喜欢。”
　　沐绍青在他眼前坐下来，道：“你不必自己做。”
　　“习惯了。这些人恨不得扳开我的舌头帮我嚼饭，我才觉得麻烦得紧。”
　　“你忍耐些，不然便不像是你原本那样了。”
　　“放心，没人能认得出来——他这十几年来做了什么，看到什么，认得什么人，我哪一样不是亲眼看着？”
　　他说的这话却也原本没错。

　　皇宫某一处僻静院落里，湛如水皱着眉头向棠之华道：“皇上这些日子确实反常，他从没这样冷落你我……”
　　棠之华冷静地摇一摇头：“这也是常有的事，就算皇上有了新宠，做臣子的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湛如水反驳道：“不，且不说皇上此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而且我甚至觉得，皇上的眼神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了。仿佛自太后寿典以来，他也跟着沉着，稳重了几岁似的，我觉得好奇，屡次想跟他搭话，他却一次也不看我。”
　　听了此话，棠之华低下头，很是思索了片刻。
　　“如此说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难道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他么？应该没有这回事，他哪能量小到这个地步。还是最近又有什么心事？我却竟然没察觉，不然这样，湛大人，我们一同去觐见皇上吧。”

　　素常与皇上极为亲密的两位年轻官员经由通报来到御花园内。
　　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皇袍的身影，他们刚要下拜，就听见皇帝爽朗地声音传过来道：“不必多礼了，两位爱卿，过来这边吧。”
　　他们相识一眼，双双想到：原来却不是被皇上见怪了。
　　两位爱卿走到近前，才发现皇上此刻正是蹲在一颗桔子树上，几名宫女紧张兮兮地望上盯着，他们也只好大眼瞪小眼。
　　皇上说：“嗳，朕看这顶上有颗金桔长的好看，想将它摘下来……”
　　棠之华咳了一声，清声道：“皇上，臣请皇上速速下树来！您乃九五之尊，竟然嬉于树上，如同猿猴一般，成何体统！”

　　皇帝捏着树梢，皱眉望下看：“棠卿，你毒舌犯上向来不知分寸，朕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好容易趁沐青君离开片刻，揪个果子而已，何必大惊小怪！你们二人退远些，着紧果子掉下来砸着头！”

　　湛如水在棠之华身边轻轻扯他的衣袖，意思是——你看，不大对劲吧。
　　具体是何处不对劲，湛如水也无法指出，因为那字字句句都像是对的，却只有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才能听出不同处。
　　就譬如说他们三人虽一起长大，但因棠之华较年长的缘故，皇上很少呼唤喝使他，即使偶有一两句，也是开着玩笑，这种分别，棠之华又怎会听不出？
　　皇帝扔摇摇晃晃地拽着树梢上结得扎实的果蒂，丝毫没有一分要听话的意思，棠之华眯起双眼，后退一步，撸起袖管。

　　“棠兄，不要啊……”湛如水着急出声，然而棠之华已经两三下攀上树桠，毫不留情地扯起皇上袍服的下摆，用力往下拉拽。
　　与湛如水的费心质疑不同，棠之华遇到皇帝这样蛮不讲理地呵斥，第一个感想就是：你小子欠抽！
　　“喂，你大胆，你——”

　　“棠兄，皇上……”
　　橘子树本就不吃力，皇帝费了些轻功才勉强站住，棠之华这突如其来的一扯，根本出乎他意料之外，四脚朝空中挥舞着呼喝了几句，因此掉下树来，也成了情理之中。。

　　糟，糟糕透顶！
　　湛如水望着从树上滚落下来的两个人，面白如纸，背心冒起一股寒意。
　　棠之华揉着脚踝爬起来，脸上还没什么惊惧害怕的神情——直到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皇帝为止。
　　他伸手推了推，猛然记起，皇上前几日也是突然倒下就一病不起，差点害得宫中大乱。

　　糟糕透顶！
　　两人手忙脚乱地爬过去，搀扶起皇帝软倒的身体，顺气的顺气，拍背的拍背，棠之华着急地掐着他的脸颊：“皇上，请醒一醒！”不醒微臣可就死定了！
　　被搓捏得双颊通红的皇帝有气无力的睁开眼来，第一句话是：“小棠，多谢你，救驾有功……”

　　湛如水和棠之华刚舒出一口气，就听见有人传报：“沐青君来了。”
　　皇帝的瞳孔蓦地收紧，他紧紧地抓住棠之华的手：“小棠，拜托你，求求你，速去传给青城山一个消息，请我师父快来京城，不然我就完蛋了，一定一定！”

　　棠之华不明所以地点头，抬头望见沐青君正敛袖缓步行来，不由站起施礼。

　　沐绍青走近前来，和声道：“可曾伤到哪里了？”
　　元昭应自行爬起身来，向他展颜而笑：“无事，多谢先生关心。”
　　元昭应继续露出八颗白牙，手却一推旁边二人：“你们两个快去罢。”

　　他目不斜视地望着青龙，却觉得自己挺直的脊柱都有些发抖。
　　他没有什么砝码能拿来与他交换，他所仅有的不过是一点点凡人的尊严和勇气而已。
　　能够支撑他继续站在这里的勇气，也许不多时也会消耗殆尽，也或许他的挣扎根本全是白费力气。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听到母后与青龙客套地谈话，想将他托付与他，却被婉言拒绝的情形，他庆幸那时候他就听到了那些话，有些伤心，往后便有意不同他更亲密。
　　亏得有了那一次，这一次的难过他也就能忍过去。

　　他望着青龙琥珀色的双眼，觉得那眸子就像琉璃杯里的酒，平静清透，波光粼粼，凡人不可能有这样美的眼睛。那目光也十分温柔，就像是下一刻便会来安慰他——然而他知道这只是有些什么被搞错了。
　　也许连他自己也搞错了。譬如说他从小对他的依恋，究竟是出于自己的本心，还是因为他是那时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抑或完全是躲在他心中那个人的心意？

　　元昭应望了他半晌，低垂了头，转身而去。
　　沐绍青觉得口有些干，喉咙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目光终于也有些游移。他这一生，还未曾遇到过这样令自己尴尬的场景。他也知晓，面前这个孩子，必然是恨他入骨，伤心入骨，不管自己要用什么话语解释，也只能令他更生气。

　　突然地，元昭应却一转身，眼里满映着笑意。他笑着弯下腰道：“先生，石榴碟子搁在这，都蒙了灰了，还是倒了吧。”说着一抬手，那红漆木盘里满满的石榴子掀下地去，咕噜噜滚了一地。

　　沐绍青看着他离开，原本心情尚有些沉重，此刻竟觉得简直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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