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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豌豆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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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什么?”
“肩望汀那里新开了一家烤鱼店,要不去尝尝?”
娄朔勋和许焕烈一拍即合。从学校宿舍走到区体育馆站,再坐5号线地铁去了肩望汀,两人搭自动扶梯回到地表,楼厦林立、川流人群,肩望汀的街头盛景和北京的三里屯、南京的新街口、东京的涩谷一样繁华。
两人在烤鱼店选了靠窗的位置落座。坐许焕烈的位置,能看到夕阳下笑妇河上的渡船正缓缓穿过乌西大桥,一切都是金光潋滟的。坐娄朔勋的位置,能看到“肩望汀站”牌子下地铁口人进人出,像个向阳而建的蚁巢,交叉十字路口和沿街的许多商铺则被扫进高楼身后的阴影里。
“两个同学想好点什么了吗,我们家现在有许多厨师主推菜式哟……”
娄朔勋从窗外收回视线,欲言又止。
许焕烈从菜单里挪出眼睛来,对着服务员小姐姐微笑着说,“呃,刚刚另一个小姐姐已经推荐过了,我们决定好了就会跟你们说。”
何止是一个。娄朔勋用舌头舔了一圈他的上牙齿,他喝水喝的有些牙酸。
“嗯嗯,那你们一定渴了吧,柠檬……”
娄朔勋的后背直接弹离椅子,左手推着见底的水杯向右走,即将达到的地方已经有三大罐漂着青柠片的柠檬水了。
娄朔勋脸部微表情已经凝聚出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一本图文并茂的厚菜单,许焕烈翻了不过两页,促消化的柠檬水就送来了三杯,服务员就和眼瞎的似的一直往他俩这桌送。为的什么?
“柠檬水要不要我再重新给你拿罐?她们拿的不行,”服务员小姐姐顿了顿,把娄朔勋的动作看在眼里,没察觉到其中暗含着的不耐烦和讨厌的意思,只觉得他身上萦着冷煞的硬气,另一个男生又觉得长相是温润可爱的类型,她大饱眼福,觉得帅的人果然是和帅的人一起玩那句话有理,也不枉她越俎代庖,跑到这片非她负责的区域来,她柔声细语,“冰的好喝但对身体不好。”
管的真多。
娄朔勋挑眉,那双英气十足的剑眉弯成了高眉弓。
高温还破坏维生素C呢。
他看许焕烈用手指正刮着眉毛,估计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反应。不同的是,娄朔勋一直僵硬地吊着他的新眉形,仿佛玻尿酸打多表情已不受自己控制,他故意的。许焕烈这边却已经抚平眉毛,笑的礼貌客气,“不用。”
这种局面僵持一瞬,就被一男子吆喝的大嗓门打破了。
“喂,喂,你们服务怎么搞的!我和我领导经在那坐了半天,向你们招了两遍手都不过去,新店开业忙可以理解,但忙的你们怎么连菜单也不给!”
一个穿白衣衬衫的胖男子掐腰,举着他的肥硕的食指正指着服务员小姐姐,“对不起,十分抱歉,我马上给您找菜单!”
“三份菜单!还有,快点上水!都渴死了!”
“我不看菜单,这份你拿走吧。”娄朔勋递上菜单。
双颊上贴着两个粉色马卡龙似的,小姐姐又笑了,“谢谢,你俩有需要招手就行。”说完一阵风似地跑开,娄朔勋又倚了回去,手臂搭在靠窗的空椅子上,和许焕烈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似笑非笑的。
从小长到这么大了,这种强烈的对比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要是还否认自己颜值高,那得多虚伪。
“哇,好看。”许焕烈的眼睛没掉回到菜单里。
依旧是夕阳下的笑妇河,美的像一幅油画。可娄朔勋用手臂和侧脸装裱出一副新的图画:那里面没有从烟囱冒着气的渡船,只有乌西大桥卧在被风吹皱又抚平的河面上。许焕烈觉得这幅新图画有一种简洁之美。
“咔嚓”他把娄朔勋这个“画框”也给拍了进去。
娄朔勋一脸无奈,“真老土,你这哥,第一次见到笑妇河?”
“你说呢,只是和日落时的笑妇河不太熟。”
“……我饿了。”
“饿你还不自己翻菜单?行,再等一小会哈,”许焕烈的眼睛又开始忙碌起来,“和你在一块,总觉得和伺候大爷似的……”
“我叫你哥,你觉得我像你大爷……别别,峰叔要是听见肯定撸袖子揍你屁股,你帮他认了一个哥。”
“去你大爷的,给我再倒上点。”
许焕烈装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娄朔勋装出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柠檬水又多倒了半杯,许焕烈喝完叭了叭嘴巴,也觉得有些牙酸。
先上桌的是两碟凉菜,香辣田螺和豌豆虾仁,许焕烈指尖沾满黑乎乎的酱,举着筷子,险些翘出兰花指,费劲艰难,但就是夹不上一颗圆滚滚的豌豆。
“你不是洗过手了吗,直接下手就行,就咱俩吃饭我不嫌弃……”
要是还相信娄朔勋一点条件不附就不嫌弃这不嫌弃那,这些年他掉进娄朔勋设好的那些坑就白掉了。许焕烈圆眼微眯,筷子一下子连串了三个大虾仁。
“就是少吃点虾仁,豌豆都是你的。”
许焕烈嘿嘿一笑,亮出洁白的牙齿,仿佛连吃了三个虾仁就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他乐呵呵的抓了两三粒豌豆放进嘴里。
“挑食的毛病还不改,伯母说你刷牙牙龈出血多少次了?”
“比我天天刷牙还多。”
笑妇河很宽,直抵天边,胖太阳的半截身子卡在那里,正是日落的时候。依河而建的那条公路车来车往,繁华如游龙。
娄朔勋扭头,左脸颊落在右肩膀上,阳光将他的黑发黑眼都染成了茶色。他随便挑一辆车,目光追随直到再也看不见,如此好几次,他突然才意识到这条路是从南央区到向阳区最近的路线。161城际公交就走这条路。
这边许焕烈又低头默默吃了两个田螺,才用纸擦净手指。
娄朔勋的动作和他的语气都在表明他很抗拒这个话题,不是挑食,而是提到了他妈妈。那个脖间常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的优雅女子。
最近一提到姜尤喜女士,娄朔勋总是摆出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势,许焕烈不清楚娄朔勋怎么就和他妈妈闹起了别扭。开学典礼那天,许焕烈看到娄朔勋好几次掰开他妈妈挽着他胳膊的手。
可能到了某个年纪,不管是喷香氛、涂脂粉、举止温婉的女人,还是练拳击、素颜朝天、饭吃三碗的女汉子,都会变成一台永远不会断电的收音机,滔滔不绝的讲。
许焕烈想他最后可能也会不耐烦,哪怕明知妈妈在用爱发电,也会铁黑着脸,一次次甩开她讨好式的牵手。
许焕烈本想忍住的,但因为吃辣,鼻尖上汗珠蹭蹭的外冒。又拿了一张餐巾纸,许焕烈偷偷的碰了碰眼角。
这辣真上头啊。许焕烈把纸对折了七次,好歹把那浸湿的褶子折得看不见了,才总结出这么个结论。
他自知出汗、思念是他生命里最藏不住的两样东西。也知道和家人的间隙没有一顿饭弥补不了的,和兄弟的矛盾没有一场球赛缓和不了的。家人、兄弟,是他许焕烈生命里赖以为继的东西。
兄弟?许焕烈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娄朔勋的后脑勺,轻轻咳了咳,“我新认识一哥们,唐清,甲之蜜糖的糖去掉米字旁,清心寡欲的清。他说明天要约个地儿打球,你来吗?”
“不去。”娄朔勋又端正好坐姿,看楼下的人来人往,飘忽的眼神和水里无根的浮萍一样,“星期五就上了《美国队长》,我明天去看。”
许焕烈没吱声,心里知道就算没看电影这项计划娄朔勋明天也不会去,他得想想法子,让娄朔勋去一次见见他新认识的哥们。“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许焕烈咬住筷子头,想他才不是这种丢情弃义的薄心汉。
新人旧人,要雨露均沾才像话嘛。
服务生很快端来料锅和配菜,从笑妇河打捞上来的花宝鱼的身体被香菜沫、葱圈和姜丝埋的严严实实,不一会便腾起袅袅水雾,汤汁咕嘟咕嘟,鱼身周围一圈泡泡,不仔细看还以为那穿着色彩斑斓的殓衣的鱼儿仍活着,在沸汤里艰难的翕动着。
许焕烈心扎一下,觉得这花宝鱼真可怜,然后就举起公勺,烤鱼店正播放着黑眼豆豆的《Just can't get enough》。他觉得这歌真应景,无肉不欢,肉怎么吃都觉得不够,于是跟着调子一边哼,一边往他边的锅里倒了一些蔬菜,然后又往娄朔勋那边拨了些墨鱼丸和鳝鱼片。
娄朔勋目光还留在窗外,肩望汀地铁站前人流逆顺交织,有一个人像块大石头立在原地,那人背朝地铁口,不向前走,也不往后退,在移动的人流中十分显眼。
娄朔勋之前三四次目光瞥过地铁口,每次都注意到了,谁没事能停在人挤人的地方任人挤来挤去?
或许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情沉重的连步子都移不动了。娄朔勋只想到这一种可能性,但对此毫不关心,每一次他都当视而不见,一掠而过。
许焕烈抬眼,看到对面的娄朔勋竟然还没摆好撸起袖子,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的架势来。
什么情况?娄朔勋身后那颗大太阳明明是从西边落下去的呀。
许焕烈用勺子敲了敲水杯,清脆响声引得娄朔勋回过神来。娄朔勋咳了咳,身子向前和许焕烈一样俯在饭桌前。
“是不是还要我把东西煮好,蘸好料,把吃的送到你嘴边喂你?”
“大庭广众的,你敢喂吗,你敢喂我怎么不敢吃。”
许焕烈一听来劲,他是那种经不起调戏的人,不是开不起玩笑的那种,而是那种发觉被调戏了,一定誓立要反客为主,后来居上的那种。他拉开拉链,把脱下的校服搭在旁边的椅子上,他反手用筷子屁股那端朝着娄朔勋,隔空点了点,脸部表情正经又严肃的很,像是下了战书,一副“你等着哈,我要调戏你调到你求饶为止”的表情。
娄朔勋眼睛像被刺到了一样,立马看向窗外。
他是看到许焕烈脱校服才意识到的,他突然记起了一个细节,那个站在地铁口的人也穿着同样的衣服。
他确定他不会看错。永远比自己身材大一圈的宽校服褂子,穿一条和穿三条秋裤都看不出分别的像灯笼裤样式的校服裤,整体颜色是黑白相间,袖子中间还有一小搓难看的红色点缀着。站在人流中的那个人就穿着这一身衣服。
那人不仅是和他同校,还同年级。因为南柯一中以不同颜色的校服区分三个年级。2010那级是绿白色的,2009那级是蓝白色的。
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应该走了吧。
上天或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仿佛听到娄朔勋的内心台词似的,人流突然敞开一个豁口,把那位同学亮了出来。
那人仍在原地,不过蹲下身子,双臂环膝,活像马路上一根静立不动的石柱,人都避开走。
繁华地带里也存在着第三世界,情感的第三世界。
哪怕有一个人上前搭个话,说不定能阻止一场自杀的发生,笑妇河离这就几步路,人一时想不开投笑妇河自尽的社会新闻也不是没有。娄朔勋想。就和三年前,也是在这附近,如果当时来来往往的行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注意到他的异常,他也不至于遇到遭罪犯绑架这种事情,在生了一场大病后落了个风湿关节炎的病根来。
娄朔勋还在想着,许焕烈这边已经举起了盛满食物的勺子,送到娄朔勋嘴边,嫩白的鱼肉蘸着混了红油的麻汁酱,许焕烈还在下面衬了个碗,料汁滴滴答答落进碗里。
此刻许焕烈脸上正挂着一脸童叟无欺的笑容,眼窝里漾着笑,唇角边也漾着笑,饭桌下的戏也很足,娄朔勋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正死死的把自己的双脚扣在他的两脚中间,以为自己怂,会临阵脱逃?
娄朔勋注视着那缓慢滴落的汤汁,心跳的节奏仿佛也轻缓了下来。
“你之前老是跟我闹脾气说我不够体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今天赔礼道歉哈。来,啊……张口,你今天就不要动筷动勺了,我全权喂你。”
不仅给自己加动作戏,还加台词?
娄朔勋瞥到一只黑黢黢又粗壮无比,陌生的手出现在餐桌上才明白过来。原来许焕烈这家伙专挑第三个人来的时候才出口出手调戏。
“现在兄弟情都这么玩的吗。”
送来宽粉和蟹棒的是个男服务生,上半身肌肉练得异常发达,肱二、三头肌,胸肌,腹肌,背阔肌一齐外凸,几乎要把店服撑开线。
许焕烈露着一口白牙,笑笑不说话。
娄朔勋没动筷,身体前倾,冷脸吃完那勺子里的所有东西,也决定不说话。原因是这个男服务生看他的眼神里带着那么点怜惜,好像认为他是双方关系中弱不经风的那一方。
A哄B,A喂B,B不应该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吗?娄朔勋觉得这人大概不太了解人际关系里的那些相处哲学论,他一边嚼一边瞥了眼那一身过于夸张的腱子肉,又望向窗外。
那个健身狂一定不知道男生的肌□□积和性/欲能力是成反比的。娄朔勋心里啧啧地想。
天色渐暗,再辨认窗外那些蝼蚁般大小的人其实是有些困难的,但娄朔勋仍找出了那名同学。
因为距离远他原本难辨其雌雄,可那人站起来,立起手臂,手背大约是贴着脸颊,这种姿势停留一瞬,然后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圈。
烤鱼店落地窗前的坐着的还是那个一脸淡定的娄朔勋,可内心不是那么一回事:
啧啧,好矫情的动作!
不会是在擦眼泪?反正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在人堆里摆了个舞姿。如果真是……请西偏北22°走上个222米,那里护河铁链残损程度比较严重,投起河来能少费点力气。
这货……是个女生吧?
怎么又来?
娄朔勋看着许焕烈又笑意津津,眉毛又挑成了高眉弓,许焕烈又坨了一大堆肉送到他眼前。菜也上齐了,不会再来个第三者看热闹了,他还闹个什么劲?不过……嗟来之食不食白不食。娄朔勋狼吞个干净,来不及虎咽,眼睛又移向窗外。
那个女生是不是已经走了,走走走,走到河边?走到河中央?
娄朔勋又想后天南柯市大大小小报纸会不会登出《南柯一中某新生投河自尽,浮尸因久泡肿胀,经打捞后难辨死者身份,自杀原因亟待查明》等相似标题的新闻。真人故事再情感丰沛,引人遐思,最后也只能浓缩成报纸上那一个个冰冷的铅块字。
但对娄朔勋来说,他连铅块字都得不到。一个12岁男孩从绑架犯那里虎口残生的故事在当年的报纸电视上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以至于后来他无数次自我怀疑,这种坏事情到底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如果发生过,那一场场让他午夜从睡梦中惊醒的梦就不只是噩梦了,他也光明正大有了痛斥这个世界黑暗、厌恶这个世界的理由。心理晦暗扭曲又怎么样,这个世界远比他的内心想法更加丑陋和残酷。
娄朔勋咀嚼的动作一滞,看着许焕烈那张笑容烂漫的脸,心底蹿出一大团怒火,他“嗖”的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巨大的声响,他凶神恶煞的拍着桌子,连料锅里的鱼也跟着抖三抖,
“许焕烈!说!!你为什么在肉里面藏了颗豌豆让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