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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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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鹤确定了他在哪,才抽出怀中的小台灯,调到最微弱的亮度,举起看清了贺九渊。
他正抱着腿,坐在地上茫然看着她。
这次倒是没哭得厉害,只是人看上去有些憔悴。本该开怀漂亮的小男孩毫无精神,眼中蒙了层灰一般。
“王婶叫我来给你送饭。”
她将盒子推过去,转身看了圈周围,最后把台灯放在柜子旁。既能照亮两人,又不太过分招眼。
贺九渊看了眼精致食盒,随即撇开眼,没头没脑喃喃一句,“我想回家。”
她蹲到他面前,惦记着自己的首要任务。打开盒子拿出饭菜和牛奶,试图用香气引诱男孩子。
“我也想回家,但是我没有家呀。”
沈今鹤抽出筷子,放在碗上,自然而然接了句话。
这次虽然她没有笑,贺九渊看着心里仍然不舒服。
他这样大闹脾气,和眼前平静自若的小女孩比起来,仿佛存在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分界线。
他还比人家大了三岁。
又一阵沉默,沈今鹤正在想要不要像上次那样背过身去,就听到贺九渊极小声问,“这次有山楂糕吗?”
“有。”
她忍不住笑,缺掉的牙齿还没长出的迹象。
那以后,沈今鹤陆陆续续又在晚上往三楼跑了几次,每次拎着盒子都像做贼一般。
虽说大家都觉得贺老太太不会对有血缘关系的孙子狠厉到底,但沈今鹤还是惧惮于平时她的不苟言笑和八方威严。
入了秋没几天,贺九渊的爷爷终于来了老宅一趟。
那天老宅的每个人都格外繁忙,除了沈今鹤她们这几个小女孩。
每每遇到重要时刻,她们都不会被叫去帮忙,也被严肃告诫过不能乱跑,就只能窝在房间里小声聊天。
享受来之不易的安静。
那顿晚饭似乎吃了很久。在沈今鹤她们入睡前,厨房仍是灯火通明的。
第二天老爷子还是走了,贺九渊并不在他身旁。
也就意味着他苦苦等候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沈今鹤以为贺九渊又会大发脾气哭天喊地,然而她却再也没给贺九渊送过饭。
她继续在每天学着对自己来说不知何用的技艺,一边飞快地成长着。
不管是个子,还是察言观色的本领。
冬天的时候,她听说贺九渊被送到南叶私立小学了,转到四年级拥有最强师资的班级。
彼时沈今鹤正揉着因为练字酸痛的手腕,她趴在窗边看着绵延的马路和树林。
学校好玩吗?她也想去看看。
在转去学校之后,贺九渊似乎真的收敛了所有不平的刺,每天在老宅平静地生活,像个真正被宠爱长大的小少爷。
沈今鹤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在另外两个女孩子被送到贺家姻亲的家里后,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独自的小房间。
于是也不再在心里奢想无望的东西,只默默学习做事。
贺家老宅里有个大花房。
沈今鹤常常在晚饭时囫囵往肚子里塞点东西,就去那里学习辨认各种珍贵花草,跟着老园丁一起照料它们。
冬日的花房常常暖意融融,贺老太太等人也不愿意冒着风雪穿过大半个老宅去那里赏花。
因此沈今鹤仿佛找到一个小小天地,每天安心赖在花房里。
呆了没几天,贺九渊不知从哪里也跟着过来了。
沈今鹤正踮脚看老园丁摆弄盆景,听到身后玻璃门被拉开,有呼呼风声挤进来。
她转身,看见贺九渊立在门口,打量着花房。
“你怎么来了?吃饭了吗?”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点不太自在。点了点头,慢慢走到老园丁面前,开口叫人,“方爷爷。”
“来啦?”
老园丁笑眯眯接了一句,指着椅子示意贺九渊坐下。
原来两人竟然认识。
沈今鹤把自己藏到一排大盆景后面,蹲下身去拨弄了会水仙花。
她无意偷听别人闲谈,听到那两人开始低声说起了话,干脆猫着腰去了外头。
花房外有些冷,沈今鹤默默把羽绒服帽子拉下扣住大半张脸,蜷在吊椅上发呆。
傍晚的天光已经不再,墨蓝色的夜沉沉扣下来。
在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快睡着的时候,帽子被人轻轻提了下。
以为是老园丁在叫她了,沈今鹤赶快抬手掀开,却看见立于盈盈光下的贺九渊。
他大约是还穿着校服,灰马甲白衬衣,规规整整站在不远处,一双眼清亮望着她。
“外面冷,方爷爷叫你进去了。”
“哦。”
沈今鹤拍了拍脸,突然看向不远处的小片腊梅林,难掩喜悦,“开花啦。”
声音又轻又软。
顺着她小小手指头看过去,贺九渊眼前浮现起一片黄色的云。
他嗯了声,嘴角悄悄翘起,却很快收回视线瞥了眼身边的小姑娘。
她仍然笑吟吟看着前方。
漏掉的牙已经长了出来,嘴角的笑一如既往的甜,载着个若隐若现的小涡。
回了花房,老园丁叫沈今鹤先回去,“今个儿天冷,你的事也差不多做完了,明儿再来吧。”
“小九,你也走吧。”
沈今鹤点点头,觉得这个称呼有些新奇,悄悄看贺九渊。
他却不见羞赧,道了声再见就先于她走出去,拉开了大门,却掌着把手似乎在等她。
她晃晃脑袋,几步跑过去。
等到贺九渊上初中的时候,沈今鹤已经能追在他身后笑嘻嘻叫他阿九。
不过两年时间,两人迅速熟稔起来。
但这仅仅限于私底下的相处,在周围有人的时候,他们仍然不做过多接触。
名义上的,他们主仆有别。
虽然贺九渊一直不齿于老宅中的封建做派,却没办法改变沈今鹤的身份。
贺老太太和这座属于她的宅子,不能给沈今鹤一分一秒安全感,她必须谨慎做事乖巧做人。
对于被自己视为朋友的贺九渊,她更不想把他和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联系起来。
无言的默契自此产生。
贺九渊会给她讲述在学校里的人和事,介绍南叶市里学生常去吃喝玩乐的地方。
沈今鹤会将自己一日学到的东西,从中挑选有趣的部分和他分享,偶尔坐在一块偷吃山楂糕。
贺老太太在老宅的时间并不多,她的心思仍然在家族企业上。即使分流给信任姻亲,大多时候也选择过问干涉。
即使两鬓微斑,她也是那个强势的家主。
沈今鹤在十五岁那年,终于被贺老太太第一次带出老宅。
心中万分忐忑,面上却不允许被显露出来。
她穿着裸色的小纱裙,端正坐在车里,双眼却一直盯着窗外。
这就是她想了许久的,老宅以外的世界。
三十分钟后,到达定好的会馆。
沈今鹤最后下车,跟在贺老太太和其余一行人后面。
绕过山水园林和曲折长廊,才停在两扇木门前。
贺老太太对着老夏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看沈今鹤,她立刻迈步上前,“老夫人。”
“等会进去了,你就坐我身后。各位夫人喝茶闲聊时候在一旁,注意添茶的时机,不需要说什么话。”
“若是兴致来了,我们玩几圈麻将牌。哪位夫人玩累了你就替上,输赢么……自己好好衡量。”
短短几句话,不轻不重,沈今鹤却觉得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爬上些许冷意。
她点点头,“知道了。”
推开门后,里头坐了几位年纪相差不大的女人,皆是衣饰精致。
抬眼看去,岁月对她们的轻饶可见一斑。
都笑呵呵喝着茶,轻言细语闲聊。
贺老太太挂上了个笑,熟络走过去寒暄,“这就开始闲谈了,今儿塘子里的风景好么?”
“三姐来了?来来来,快坐下,我们这不是消遣吗?外头太阳看着有些烈,荷花还没出朵儿呢。”
……
沈今鹤垂眸,跟着贺老太太落座,稍落后了半个身子,拉出些许距离。
几人果然注意到她,饶有兴致问,“三姐,这是带的哪位小姑娘,怎么从没见过呀?”
贺老太太抬手端起茶杯,吹了口气,不慌不忙答,“不就是从老宅带出来的小姑娘,年轻,但是很会伺候人。我们这些老身子骨要是累了,可以让小鹤陪着玩一会。”
三言两语点明了她的身份。
沈今鹤直起身子,依次问过好,得到的笑意却远没有同贺老太太进来时热烈。
她心中清楚,也不记挂,安静坐在贺老太太身后。
下午四点的样子,果然搭起了麻将桌。
沈今鹤就待在不远处沙发上,手边一杯玫瑰茶没少几口,腾腾冒着热气。
她低头盯着自己手指,有些想叹气。等会若真是叫到自己去替牌,该怎么做才是。
然而到晚饭时分,沈今鹤也没有被叫去那边,倒是会馆的服务人员推门将填肚的小吃送来。
几位贵妇人兴致颇浓,晚饭也不打算吃了,马虎填饱了肚子,打算继续在牌桌上大战一场。
又挨到夜幕起,沈今鹤也没吃任何东西,只是茶杯空了一半。
她安静坐在沙发上,垂眼发呆,长发铺陈了满背。
“小鹤,来。”
贺老太太突然扬声叫她,已经进入恍然状态的沈今鹤猛然惊醒,下意识应了声,起身走过去。
“来替我打最后一圈。”
她捏了下裙角,给自己暗自在心里打气,“好的。”
坐下后,沈今鹤和其他三人有礼打过招呼,伸手探向骨面竹背的象牙麻将。
这副大约使用不勤,质地尚好。
贺老太太拉开门,突然想起什么般,轻描淡写扔出一句,“陪各位夫人好好打,让夫人们都玩开心。”
掌心还揉捏着一方温热,沈今鹤耳侧嗡嗡,不由开始揣测她的意思。
这是要输,还是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