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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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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鹤第一次见到贺九渊是在贺家老宅,那时她刚被选到贺老太太身边不过半年。
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三人白日学的是不同的东西。
沈今鹤常常往厨房跑,和那里的佣人渐渐相熟,也学了一手好手艺。
晚上有贺家请来的老师来教她们学习古籍和诗词,以及种种玩乐技巧。
竟然比在学校的寻常人家小孩还要忙碌。
那日傍晚,淅淅沥沥下着雨。
她正在小厨房里看主厨婶婶忙活,自己也没闲着,在力所能及帮忙打下手。
比起那些管家勒令必须学会的东西,沈今鹤对烹饪趣味更浓。
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似乎能从中触摸到家的暖意。
刚蒸好包子,沈今鹤就被人叫到门外去——来人是老宅的管家老夏。
她一向都怕贺家上了年纪的人,贺老太太和老夏是最可怕的两个。常常不苟言笑,惯用细枝末节去苛责他人。
“今天不能乱跑,吃了饭就回房,就不要再出来了。”
老夏看着她,口吻冷漠地交代事宜。
“我知道了。”
按捺着好奇,等老夏从厨房离开,沈今鹤窜了回去。
晚饭已做好,在长桌上排开,正被人陆陆续续端去餐厅。
下意识想去帮忙,沈今鹤在刹那被主厨婶婶抓住,俯身告诫她,“小鹤乖啊,你们的晚饭在隔壁小间。吃完了就从花园后面乖乖绕回自己房间,就不要出来了噢。”
纵使似懂非懂,沈今鹤也明白今天老宅的气氛很不同。
但那时她的小孩心性尚未完全磨灭,沈今鹤开始为能得到一晚的休憩而悄悄雀跃于心中。
第二天她才在练字的间隙,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古怪氛围的源头。
贺老太太的长子长媳死于车祸,小孙子被送了回来。
而从小孙子出生后就和贺老太太分居两地的贺家前家主,却依旧没有露面。
很快,沈今鹤就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小少爷。似乎有些难缠,所以主厨婶婶才找到了她,叮咛嘱托一遍又一遍。
沈今鹤提着盒子,呆愣愣地想——不就是送个饭,怎么跟过鬼门关一样。
她还是乖觉答应了,转身去主宅。
小少爷的房间在二楼最里端,楼梯和走廊都极长,亮着古旧样式的灯,显得十分冷清。
沈今鹤慢慢地走着,偶尔和熟识的人打个招呼。在别人叫她鹤姑娘的时候,也甜笑着点点头。
刚踏入二楼楼梯口,就看见贺老太太正迎面而来,掌心挂着一串珠子,面色十分不愉。
压迫感油然扑面而来。
“老夫人好。”
沈今鹤侧头让出通道,微微俯身问好。
那匆匆脚步意外停在了她面前,沈今鹤不敢抬头,刘海下微微渗出了汗。
“去给贺九渊送饭?”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沈今鹤花了十秒时间思考那是谁,很快才了悟,想起主厨婶婶的吩咐,小小地嗯了一声。
“去吧。”
贺老太太错身,挺直脊背往楼下走,旗袍上的暗纹随着匆忙脚步而流动着光泽。
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亲人该有的担心或者慌乱,如同一阵疾风而过。
等到身后再没有任何动静,她终于抬头,谨慎地提着盒子一步步走过去。
小少爷的门是关着的。
沈今鹤想了想,抬手敲了三声。里面果然没人说话,安静沉默,仿佛暗渊涌流。
内心设置的三十秒缓冲时间一瞬而逝,沈今鹤只好掏出婶婶交给她的钥匙,扭开了门。
入目漆黑,丝毫没有属于正午时分的光亮。
沈今鹤踮脚按下了壁灯,柔柔两盏瞬间亮起,映出裹在被子里乱糟糟的一团黑影。
“我来送饭了。”
她礼貌地开口,将盒子规整放在桌上,退到门口安静等待。
床上的人没动。
因为主厨婶婶的丈夫以前一直跟着老家主,两人在贺九渊小的时候照顾过一段时间,也多少知道一些背后的事。
在吩咐沈今鹤的时候,忍不住怜爱之情多说了几句,所以沈今鹤大概知道一些贺九渊的处境。
刚刚面临和至亲的生离死别,转眼就离开自幼陪伴长大的爷爷,来到一个处处陌生的地方,面对从未见过面却强势不已的家人。
不是所有人面对灾难都会一夜成长,退屈颓然也是回避伤害的一种方式。
沈今鹤正因为自己无父无母而感同身受着,想暂时不要打扰面前人时,贺九渊却直接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互相看见对方,两人皆是一愣。
抛开哭红的双眼和皱巴巴的衣服来说,贺九渊是个很好看的小男孩,虽然眉眼稚嫩,不难看出上天的厚爱。
没有想到这次的劝说者悄然变成了个子小小的女孩,贺九渊瞬间冲上心口的怒气只能委委屈屈咽下肚子。
“小……你……吃点饭吧……”
小女孩这样说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安地看着他。
“你是谁?”
之前来过许多管家和佣人,无论是假意劝说,还是传达来自贺老太太的威压,属于成人的虚伪总让贺九渊闭紧了嘴。
但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稚嫩无害,扎着麻花辫,只是眼巴巴看着自己。
贺九渊总算生出一丝和人交流的意愿,只是才开口就发现嗓子疼得不行,大约是连续几日的嘶吼和哭泣留下的后患。
沈今鹤觉得有戏,上前几步打开盒子,将雪梨汁递给他,并且殷殷劝告,“先喝点水吧,你嗓子不疼吗?”
与成年人顽强抗战了许久,贺九渊对于吃饭的定义还是等于投降。
他正想拒绝,沈今鹤却转过了身,麻花辫悠悠晃了他的视线,“我不看你,你放心吧。你也不用和我生气,嗓子都这么哑了,就喝点东西吧。”
沉默片刻,贺九渊又看她,样子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丝毫不像同龄人。
却又太像贺家的人了。
那股愤怒再度明晃晃挂在心头,贺九渊捏着杯子,力气极大。
“我选出来是为了跟在老太太身边的,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被带出去,因为管家说……东西还没有学全。”
“我比你早半年来这个宅子里。”
喃喃说完,沈今鹤伸手摸了下墙壁。
她不知道身后的小男孩此刻表情多么复杂,眼睛又开始泛红,只一心一意想为他留出个面对软弱的空间。
毕竟一个人的妥协是最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时刻。
“这是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贺九渊开口。
她这才转身,看见男孩指着盒子最下层的小碟,表情没有刚才那么乌云沉沉,却还是和精神奕奕没什么关系。
“山楂糕。”
“是主厨王婶做的,我很喜欢吃这个。”
沈今鹤说着说着,不自觉舔起了嘴唇,看上去终于像个六岁小孩。
点了点头,贺九渊沉默着吃起了饭,就算再不想承认,他的生理状况差不多到了极限。
只是恰好接住了这个小女孩递来的台阶。
咽下热菜热饭入肚,眼角却悄悄酸涩。
虽然他从小就被夸奖懂事,却难以在短短几日消化这沉重的忧愁和不安。
沈今鹤又回到墙根自觉背对他站好,手指在墙上抠来抠去。
十几分钟后,贺九渊终于吃完这顿酸涩的饭,很有礼貌地收拾好盒子才还给了沈今鹤。
她提着盒子,由衷露出缺了颗牙齿的甜笑,“我叫沈今鹤,你可以叫我十七,我的名字太复杂啦。”
“为什么叫十七?”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却比刚开始时好了很多,能听清楚极为字正腔圆的一句话。
和南方人说话的口吻相差许多。
沈今鹤想了想,两只手又搅在一起,带着点不安,“我在二十个小姑娘里是排十七的,半年前他们都这么叫我。现在这个名字是……老夫人取的,我还没有习惯……”
贺九渊垂下头,不想看见那张被他同样定义为可怜却一点都不自知还带着笑的脸。
第一次见面后,沈今鹤的日常仍旧被忙碌的学习任务填满,无暇去想刚认识的那位小少爷。
她常常从清晨到日暮,都盘旋在不同的地方,吸收对自己来说过于晦涩的内容。
很多时候也有抱着书本大哭一顿的想法,但沈今鹤知道自己必须咬着牙做到。
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无非是贺老太太的一个笑或者苛责就能被扭转人生轨迹。
在不过小小年纪领悟到这些,并非幸运。沈今鹤也很无奈,却还是笑吟吟地面对老宅每个人。
因为被选到老夫人身边做事的缘故,老宅的多数人对她都十分客气,见面都先叫一声鹤姑娘。
吃穿用度上也从没有苛待过她,几乎比得上中产阶级家的小孩。
这也是让沈今鹤不得不扮个大人的原因。
大约半个月后,她在偶然间听到王婶和常常跟在贺老太太身后的人窃窃私语着什么。
直觉告诉她,应该和那个漂亮小男孩有关系。
沈今鹤切菜的手悄然停下,装作不经意地猫腰走向冰箱,做出拿东西的姿态,就蹲在那里开始窃听。
“又不吃饭了?这都几天了?”
“闹了两天脾气,老太太也恼了,放话把人关到了三楼去。”
“这次又是为什么?”
“老爷子三天前打过电话来要人,被小少爷听到了,硬是要和爷爷说话。老夫人拒绝之后,小孩子就闹脾气,觉得是被强制留在这儿。”
……
低头拿了瓶牛奶,沈今鹤咬了咬嘴唇。
偏头去看,那两个人还在窃窃谈论着,神情无不是怜爱的。
沈今鹤抽走板凳,悄悄溜回去继续切菜。
在这个小屋子呆了多久,贺九渊也不知道。
他靠着冷硬墙壁,动也不动,像被剪断了线的精致木偶。
放任这个全黑的小屋子,一口将他吞噬。
被人送进来时,他悄悄哭了一会,随即就停了。贺九渊想到电话里近在咫尺又熟悉无比的声音———应该就快来接他了吧。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轻得像被猫挠了三下。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贺九渊却侧过头去看,隐约觉得这敲门的力度有点熟悉。
下一瞬,吱呀一声,有些许微弱光线涌入。
一个小小身影挤了进来,马上又合拢了门,让周围再度回归黑暗。
“贺九渊……”
声音也是又软又轻的,仿佛在呵气。
他抬手轻敲了敲墙壁,作为回应,告知她自己的位置。
心里也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剪影——也许就是那天送饭来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