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象牙之塔》海吻蓝天

14、卡琳（2）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碎石中跋涉。尼克在前面讲，卡琳在后面听。

　　“……古早时期，爱琴海诸岛上曾出现过一个盛行祭祀的文明。他们在工艺和文化方面造诣很高，却极度迷信，从战争成败到衣食住行，大小事宜都要向神明祷告，祈求顺利。同绝大多数狂热的原始崇拜一样，这些相信用珍贵的牺牲才能表达虔诚，所以在世上一万种可以取悦神明的方式中，他们选择了最凶残的一种——人祭。

　　“或许是战俘，或许是奴隶，或许更疯狂一点，就是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按照什么标准拣选祭品，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隆重的庆典，繁琐的仪式，人牲被送入圣所后杀死，用鲜血完成最后的祭祀。如果神明感到满意，就会带着祭品的灵回归神国，并让遗留的部分化为黄金，象征神恩久远，长存于世。如果没有，就表明祭品是有罪的，无法受到神明的喜爱，对应圣所会被弃用，他们的尸体无法归葬，意志永远在人间徘徊。

　　“在虔诚的供奉和祭祀下，他们确实得到了神的青睐，并因此获得了耕种、冶炼、纺织、造船等等十二个礼物。根据掌握技术的不同，他们在内部划分为十二个部落，并利用产出与外界积极沟通贸易，获得了丰饶的回报，一度成为海上最强大的邦国，被称为‘十二黄金家族’。但一切好景终不长久。享受了太多安逸的十二黄金家族最终变得骄横跋扈，失去了对神的敬畏，最终被一场天灾抹去，彻底消失了。”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卡琳听得有些索然。

　　“所以你相信这个古国存在过，并在寻找它留下的痕迹？”

　　尼克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像最开始那样轻快。

　　“只是猜测而已，而且其中象征的部分可能远大于实际。毕竟这只是一个故事，这种东西一代代传下来，谁知道中间被编撰修改了多少次。”

　　“一代代？”

　　“正是。”

　　他回头笑了笑，甚至颇为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卡琳没有多做评价，只是在心中默默刷新了对温特伯恩先生全家的认知。斟酌片刻，她状似随意地问道：“问题是，你怎么确定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呢？如果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贸然进入，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不会。来之前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呃预备。”

　　虽然隐隐觉得哪里有问题，但看到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卡琳又将担忧压了下去。坦白来说，只要能平安返回，温特伯恩先生有怎样的奇思妙想她并不在意，至于会不会被发现，被发现又有什么后果……卡琳在心中叹了口气，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再多想。

　　石质的甬道渐渐由窄变宽，又经过几次转角，一个空旷的“大厅”最终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像是一个溶洞，穹顶高耸，浑然天成，几乎可以容纳C.C.的圆顶礼堂。靠近顶部的位置刻有一排狭长的通光孔，明明是午夜时分，却有耀眼的日光从中倾泻，把整个岩洞照得透亮。黄金脉络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石壁上纵横交错，形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圆形，仿佛用熔金画就的巨幅岩画，狂野、原始，却有种别具一格的美感，视觉上十分震撼。

　　习惯了隧道内的幽暗、逼仄，豁然明亮的视野让卡琳一时有些混乱。也许是听完故事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她总觉得那些图案看起来让人不安，本能地不想靠近，只是站在溶洞边缘远远观望。

　　“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差不多……”男孩模糊答道，迫不及待走到那气势磅礴、闪闪发光的石壁前，仔细端详，末了才回头招呼她：“你觉得这画的是什么？”

　　为什么要问我呢？卡琳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打量了几秒。

　　“看不太出来。形状有点像太阳，也有点像眼睛，周围那些如果是光芒，就太细长了，但如果是睫毛，又过于弯曲。”她不确定地望了尼克一眼：“你寻找的那个文明崇拜的是自然神还是人格神？主神是一位还是多位？”

　　男孩摇头。

　　“我的了解也很有限，只知道他们有过明确的信仰，但神灵是哪位，图腾和象征是什么，一概不知——你说什么？”

　　卡琳茫然：“我没说话。”

　　四周空空荡荡的，除了呼吸，再没有别的动静。两人都闭上了嘴，面面相觑。

　　尼克咳了一声，强行回到之前的话题。

　　“大概我听错了。刚刚说到哪了来着？噢对，神的类型……虽然那则故事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但这些人还以‘部落’的形式生活，所以我想，他们的信仰可能还停留在一种很古老的状态，比如崇拜‘太阳’一类的自然神——等等，你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尼克忍不住再次问道。

　　卡琳摇头。

　　这一次她听得仔细，甚至辨出了尼克说完后那种洞穴特有的浓重回音，因此更加肯定。

　　尼克目光里带上了明显的困惑。

　　“可是我总觉得有人在旁边，”他小声嘀咕：“每次我一说话，就会有嗡嗡嗡的声音响起，好像有很多人在同时讲些什么，就是听不清……听不清？”尼克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顿住，视线从空旷处移到石壁上，微微凝滞。

　　“能听清吗？

　　“听清？

　　“能——听——清？

　　“……”

　　他用各种声调把最后那句话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惊讶的神情越来越明显。

　　“你在干什么？”

　　“回声，你听到了吗？这里的回声有点问题。”

　　他的声音散开，于有限的空间内反复回荡，形成层层叠叠的余波，在绝对的安静中更显得诡异。

　　卡琳怔住了，但不等她反应过来，尼克已经对着虚空自顾自抛出一连串问题：

　　“你是谁？

　　“能听懂吗？

　　“是否可以回答？

　　“……”

　　从试探、忐忑、小心翼翼到执着、笃定、深信不疑。尼克不断调整关键词，改用更加简明的句式，放慢语速，像是面对一个耳背的老者、或者言语不通的外乡人那样充满耐心。

　　卡琳愣愣地看着他与空气“对话”，不知该做何反应。她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见到类似场景，第一反应无疑是找精神病医生，但温特伯恩先生身上天生带有某种异想天开的浪漫气质，以至于再疯狂、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不会太让人吃惊。

　　……是谁……

　　……能听懂吗……

　　……可以回答……

　　话音未落，已有回声支离破碎地响起，缥缈遥远，古怪尖利。卡琳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尼克的声音，而像是有人把他说过的话保存下来，再生硬地重述一次，虽然曲折，但确实是一种迂回的表达方式。

　　“你知道黄金十二家吗？

　　“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吗？

　　“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吗？

　　尼克满脸亢奋，跃跃欲试，但不知道是他的问题太复杂了，还是对方也一无所知。这一次，直到人声消弭，岩洞重归寂静，始终没有新的回答响起。

　　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卡琳默默地想，除非所有答案都是简单封闭的是或否，或者所有需要使用的词都已包含在问题内，根本无法获知新信息。

　　男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仰头望着石壁上最大的“金太阳”，神情有些迫切，也有些焦虑。

　　“我叫尼克·温特伯恩，为了寻找黄金家族的遗迹而来，只想请求帮助，并无恶意。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答案？”

　　唯有静寂回应。

　　尼克沉默了一阵，背对着她，伸手按住了石壁。

　　像是接到了无形的命令一般，某种东西轻轻破碎了。周围先是变暗，又变得刺眼地明亮。密密匝匝的黄金纹路全部融化成流动的金色，像是有了生命般地肆意流淌。暗淡的空隙时隐时现，隐隐勾勒出许多飘忽的虚影，像是被篝火照亮的背影一样。

　　卡琳无声张开嘴，下意识向尼克的方向靠近一步。

　　那些影子虽然只有最外侧的轮廓，看不清任何细节，却让人无端地觉得他们是有意识的，甚至还在盯着她看。突然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她无法不感到紧张。

　　可尼克似乎也被自己搞出来的阵仗吓了一跳，卡壳良久，才憋出一句：

　　“女士们、先生们，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休息了……我冒昧问一句，你们是‘石|仙’吗？”

　　影影绰绰的身形立在火焰中，安静有序，一动不动。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但他一动，那些影子却整齐地向后一退，几乎消失在流动的金色光影里。

　　“别走——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几个问题而已！我就想知道黄金家族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们的文明是真的被毁灭了？”

　　影子们不再逃散，沉默而古怪地回望、对视。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偶尔附耳私语，但没有一丝声响传到墙壁之外。

　　一个影子独立分离出来，交叉双臂，行了一礼。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稳定下来的金色再次融化，吞没了所有黑影，缓慢凝集成新的场景。

　　背景是一片空旷的黑色，十二个金色小人围坐在地上，像是在讨论什么。静止持续了没多久，细细的纹路从背景中浮现。小人们集体起身，手拉手站成一圈，摇头晃脑地跳起某种奇异的舞蹈。金色的花纹围绕着他们此起彼伏，如同黑色海面上涌动的浪花。

　　他们跳着跳着，几点“浪花”逐渐变大，勾勒出清晰的头部、躯干和四肢，脱离“大海”，又哭又笑、难舍难分，跟着为主的十二个小人一起不停旋转。

　　卡琳盯了好久，终于认出外围那些不是波浪，而是描画得更加简陋的小人。他们匍匐在地、数量众多，所以就被粗糙地简化成了波浪线。两相对比之下，那些被单独刻画过的小火柴人简直称得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就在她思维游走的时候，画面再度切换，一座灿烂壮观的庭院蓦然出现，像极了缩小版的科林斯宫。最开始出现的十二个小人高擎仪仗，分列两行。晚些分离出来的小人从他们手中接过东西，跟在另一个戴着特殊装饰、衣着华丽的小人身后，郑重地走向宫殿大门的方向。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拉着手，转着圈，集体跳起了那种奇异的舞蹈。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极富感染力，仅凭动作就能感受到他们狂热又虔诚的信仰。小人们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像是从墙壁深处走到表面，一个穿着垂裳的女孩朝她伸出手，似乎想邀请她一起参与进去。

　　“别碰——”

　　一声呼喝响起，卡琳如梦初醒，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她急忙抽手，但那个女孩的“手”已经探出了岩壁——不，那不是手，是恐怖而尖锐的刺，是有了生命的金色荆棘。

　　尼克攥住她的袖子用力一拉，危险的尖刺贴着手背划过，冰凉锋利。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流下，一滴、两滴、三滴……落入尘埃里。

　　时间好像有一瞬的静止。

　　来势汹汹的枝蔓突然停下了，继而飞快地缩回墙壁。地面剧烈地抖动起来，小人、宫殿、还有那个轮廓姣好的女孩全都消失了，只剩一层朦胧的金色薄雾，均匀地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石壁裂出一道道缝隙，将海潮声、说话声、踏步声、哀哭声、爆炸声统统释放出来，交错纷杂，响成一片。

　　卡琳无法忍受这道汹涌而来的声音洪流，立刻闭上眼睛，去捂耳朵。然而，就在她抬手的那一刻，手上的重量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在汹涌澎湃的声音洪流中，她离奇地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碎裂响。

　　一切都安静了。

　　卡琳迷茫地睁开眼。

　　温特伯恩先生惊魂未定地站在她面前。提灯碎裂在脚边。

　　“对不起。”他急急忙忙地开口，神情懊丧。“我还以为他们是善意的。”

　　“你……”卡琳张开嘴，话却消失在嘴边。她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他们’……是谁？”一个清冷的女声不远不近地响起。

　　两人同时回头。

　　莫罗女士已站在了楼梯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