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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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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忆和牛儿反刍似乎是一回事,都得先有自身的活动时间,然后有一定的安静时间,只不过牛儿咀嚼的是有形之物,我们咀嚼的是无形之物。
看牛儿反刍是一件挺有趣的事,那么大一块头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仰着头,上下两半大嘴左左右右地互磨着,铜铃大的双眼散发着温和的光芒。我不知道牛儿反刍的时候是否会在脑海中出现白天活动时的情景。我想是会的,要是不会,那么长时间安静地趴那儿将是一件多么无聊且痛苦的事情。
并不是刻意去想,如果硬要给出一点启示,——我只是随意地一瞥,就看见了桌角的文具盒,在一堆杂物之中,它并不显眼。我甚至忘了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在那里的,平时也是视而不见。
此时,我却非常想仔细看看这只文具盒,不可抗拒。而其实,在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文具盒已经被我拿在了手里。
文具盒是铁制的,盒顶漆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由于有一些漆不知什么时候被刮掉了,那些地方已经生出一层暗红色的铁锈,使得那些花花草草也残缺不全、色泽暗淡。我想想,这只文具盒大概还是在小学六年级或五年级的时候买的,花费了大约五元或是三元。
这么久了,竟然被我一直带在身边。
文具盒双层,盒顶内侧是一到九的乘法口诀,我到现在依旧能倒背如流。
盒内第一层放了三支2B铅笔,一支大约只剩下两三厘米,一支还未用过,最后一支大约也只用了两三厘米。铅笔旁边有一支青绿色的塑料圆规,一把缺了一个30°角的三角尺,一块发黑的橡皮擦,一把也已经生了暗红色铁锈的小刀(当时也是两毛钱一把),小刀下面竟然还压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反过来放的,大约两寸长宽。我把小刀往旁边挪了挪,把照片捏了出来。
正面竟然是一个女生的头像,准确地来说,应当是一张大头贴。女生面容姣秀,瓜子脸,长发黑夜一般的黑,梳着齐刘海,笑着,露出几颗整齐的小白牙,两只眼睛熠熠生辉。不过,我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唯一确定的是:她是我的初中同学。
大约初三毕业前夕,班上许多同学都去校门口的一间超市内拍大头贴,男的女的都去,包括我这种还没听说过大头贴的也去了。
大家拍好了满意的大头贴,就回到班上和同学之间交换,留作纪念。我也得到了好些女生的大头贴,不过后来渐渐忘却了,她们的大头贴也不知去向。
我确是印象中还记得这个女生的,似乎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不过我想破了头也记不起她的名字,这实在是非常遗憾。
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想数数还能记起多少初中同学的名字,却还不到十人,而许许多多同学的面容却依旧能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包括当年许许多多发生过的事。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升学考试前几天小城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时正在上课,忽然听得一声巨响,老师拿在手里的粉笔从指间滑落,于是立马停止讲课,先把已经伸着头往窗外望的好事同学给骂回座位,让我们先自习着,接着又说:“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心态,不要被一些风吹草动影响了复习。”
老师看到同学们都安安分分了,觉得满意,然后自己就走出教室,和其他班的老师交头接耳去了。
课后,我们才得知,原来是河边一家爆竹厂发生了爆炸,当场就死了好些人,还有不少重伤的,都给紧急送去了人民医院,关于爆炸的原因却一直未能得知。爆炸发生后,许许多多制作爆竹的原料都混入到河水之中,给河面染上了缤纷的色彩。之后,河面上又浮出一层白肚皮的鱼,大的、小的,都有。
时值夏天,没多久,那一片就变得恶臭熏天。后来听说,住在那一片的学生那次升学考试都没考好。
我把文具盒的第一层拿出来,第二层中郝然入目的竟是两张照片,其中一张边缘呈波浪形状,色彩消褪严重,基本已是灰白;另一张,由于有塑料膜包裹,颜色仍是分明。
色彩分明的照片中,一个身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小学生直直地贴在一面画着世界地图的墙壁前,双手在背后藏着,阳光从一侧照在他努力憋着笑的椭圆脸上。
他的头上刚好顶着中国,左边是蓝色的太平洋,右边是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其实,我是很怀疑他就是我自己的,毕竟我早已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然而,对于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日子,我都还清楚记得。
在“非典”热热闹闹结束的第二年,我刚好读到了六年级下学期,不久就要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正是春天里,花红柳绿的时节,班主任积极带领着我们“上山下乡”,少男少女和风暖阳里疯跑。
跑够了,回到校园里,班主任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台索尼相机,举在胸前对我们说:“同学们,给你们拍照啦!你们自己选地方,想和谁一起拍都可以,每位同学可以拍四张。”
那时候照相机是个稀罕物件,大部分同学最多也就在照相馆照过相,还是和大人们一起,地点也是摄影师选定的。现在我们不仅可以自己选地方,还能和好伙伴一起拍,大家心里都乐开了花。
我一张单拍的,也就是保留到现在的这张,另三张都是和三个玩得最好的伙伴一起拍的,记得其中有一张是四个人间隔着坐在一棵横着生长的矮桃树上班主任俯拍的,另两张都是四人做着搞怪的动作在操场上拍的。
可惜到后来,那三张合拍的照片都不见了踪影,照片中的那三个小伙伴也渐渐没了消息。
领到照片的第二天,我们还依旧沉浸在昨日的欢快中,班主任却宣布了一个不幸的消息:XXX昨晚上煤气中毒死了。我们这才注意到XXX今天没来,大家的心情顿时像被雨打湿了翅膀的燕子,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到了课后,大家三五成群地玩到一起,脸上的笑容才又开始绽放起来,似乎年少的心比较容易越过死亡的沉重。
死亡原因大概是这样的:由于这个时节的温度,白天虽然可以穿着半袖四处疯跑,到了晚上,气温却降得厉害。他奶奶担心他夜里着凉,就在他房里置了一个煤炉子。由于窗户完全封闭,一氧化碳在房子里聚集,导致了中毒。早上发现时,抢救已为时过晚。
我闻过煤炉子里冒出来的气味,呛鼻难闻。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气体叫一氧化碳。
我叹了口气,又拿起那张已经发灰发白的照片。这张照片,我却清楚记得是自己从家里边放相片的玻璃柜上拿下来的,不过当时照片的颜色还很鲜艳。
照片上的人物有我、弟弟、父亲和奶奶,在一条河边。河边有一片青草地,青草地上有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奶奶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背对着河,背对着树。我站在奶奶右侧,和坐着的奶奶肩膀一样高。父亲抱着弟弟笔直站在奶奶另一侧,弟弟还穿着开裆裤。
父亲和奶奶都露出标准的笑容,我和弟弟却面无表情,只是瞪着大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像极了现在那些飞速走在T台上的男模,似乎突然被怪物的铁爪掏了心窝子一样。
照片中的奶奶已经模糊不清,我也已经模糊不清,父亲的大半个身子也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弟弟还面无表情地坐在父亲的臂弯里。
照片中的天空是一片灰白,像积了厚厚的云层;白杨树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白色的杨树,像得了严重的病害;小河却不见了踪影,像是消失在了时间的大河里。不过现实中,那条小河依旧还在,只是在九八年那一场大洪水中变了道,原来的草地变成了沙地,白杨树已经成为河对岸人家的财物了。
两张照片的旁边还有一颗金黄的别针,上面有两个敬礼的少年,下面烙着“共青团团员”。下面还有几张折起来的红的绿的薄纸,应该是某次美术课上留下来的。文具盒的最底层还有一张已经被压得纤薄的作文纸。
我轻轻地抽出作文纸,轻轻地展开,纸张却依然完整。正正方方的格子里似乎是一首诗,字迹清晰,却不甚工整,题目是“读《赤壁》有感欲赠君”:
我非曹操,君非二乔;
铜雀不筑,琴瑟不扰。
芙蓉如面,束素如腰;
既逝去兮,暮暮朝朝。
心悦君兮,君何不知;
可怜二乔,谁伴终老。
读完之后,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曾写过这样的情诗。至于为何没送出去,反而藏在了文具盒底,我推测大约是因我那时候性格太过内向,甚至不用考虑送出去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单是送出去的勇气都不曾具备。
大约在整个高中以前,我都不敢主动和女生说话。仿佛女生的话语里都是鲜红的喷漆,只要我轻轻张一张嘴,脸和脖子就会变得像京剧里关公的脸谱。
要是有漂亮的女生凑到我面前问我作业问题(我的成绩一向不错),我那平时高高在上严丝合缝的智商瞬间便会漏洞百出溃不成军,好像南方冬天时池塘表面结的那薄薄的冰层,随便一脚都能踩出一个大窟窿。
而当智商全面溃败时,我就会变得语无伦次“这个、那个”的,此时我的整个脑袋就跟一块刚从火堆里抽出来的烙铁一般,没什么分别,都是一般的红一般的烫。每次女生走开的时候,嘴里都还嘟囔着“真搞不懂他考试是怎么得高分的”。
我把作文纸按之前的折痕叠好,再次放回文具盒底,又把其它的东西全部放回文具盒,盖上盒盖,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忽然不知道再要做些什么,空虚和疲惫又一起向我袭来。我忽然觉得长时间的沉浸在回忆中不亚于三千米的长跑,不同的只是回忆不会让我汗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