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小老虎不磨牙

47、第 47 章

　　很快，菜就做好了！
　　我说：“我进老屋去喊一下爷爷奶奶出来吃饭吧！”
　　弟弟摆完最后一个菜，刚洗完手，也赶紧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当然很乐意。小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和弟弟腻在一起，现在也只有过年才可能见上一面，虽然我们都长大了，但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更加开心。
　　去老屋要走一小段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但是路边竖起了路灯，我们也不用像小时候一样再打着手电，前前后后照着走路。老屋前的水田里也竖起了别人家的新房子，把老屋彻彻底底地挡在了后面。我跟着弟弟绕过了一条腾出来的小弯路，才能去到屋里。
　　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感觉也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了。屋里很多家具都搬到了新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我想，如果哪一天爷爷奶奶去世了，这座老房子怕也会被拆除，而我和弟弟在这座屋子里度过的那些岁月也只能彻彻底底地沦为记忆。
　　爷爷奶奶住进了父母之前住的房间。还没进门，我就听到了爷爷的二胡声，还是和以前的一样好听，只是在这栋只有两个老人的屋子里，就显得格外悲凉了！房门开着，弟弟大喊了一声“爷爷、奶奶”就率先走了进去，并示意我等下再进去。我当然知道弟弟在想些什么，便站在门前的黑暗里，看着里边。
　　爷爷奶奶看到弟弟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表情，仿佛整个屋子瞬间亮了起来。爷爷正坐在椅子上，二胡依然拉着，但却显得欢快了许多。奶奶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碗水，正准备吃药，看到弟弟，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弟弟说：“现在时间怕不早了，还没敬神呢！你爸爸回来了吗？”
　　“老爸回来了。我已经弄好了饭菜，现在先出去吃饭，吃完饭再敬神也可以。”弟弟顿了顿，又凑近奶奶说，“奶奶，你看这是谁？”
　　我笑意融融地从黑暗中走进光明，还没进房门就大喊了一声：“爷爷！奶奶！”
　　爷爷正对着门，先看见我，马上停下了二胡，站起来，惊喜地说：“哟嗬！这个人是哪个呢？哈哈！灿宝回来啦！”
　　奶奶听闻，颤颤巍巍地转过身，看到我，浑浊的眼睛中竟泛出了泪花，流进眼睛下深如沟壑的皱纹里，一时间只在嘴里念叨着：“好！好！我的灿宝回来了！好！这下屋里亮堂了！”
　　我看见奶奶这般风烛残年的模样，眼中也隐隐泛起泪花，立马跑过去握着奶奶的双手，又大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只有我的腰身高，不得不仰着头看我。我又赶紧在奶奶身边的火箱上坐下来。奶奶的双手虽然非常干枯，但却很暖和，像烤着一炉旺盛的柴火。奶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于是问我：“这次回来的时间怕又只有个把星期吧？”
　　“嗯！也就七八天。”我的声音小了些。
　　奶奶迟疑了一下，说：“现在我的耳朵聋得厉害了，你讲话的声音如果小了，我就只能看见你的口在动，讲的什么话我就完全听不到了。”说完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爷爷也在一旁笑着补充：“你奶奶的耳朵现在已经聋得不得了了，不大声讲根本听不见！”
　　我于是又大声地说了一遍：“只回来七八天！”
　　“哦，七八天就七八天！家里也可以亮堂一段时间。”奶奶略微叹了口气，但随即又轻松地说，“这次你一定要省出一天时间，我要和我的大孙好好地说说话。我预感到今年自己怕不行了，一定要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有很多道理也要告诉你。
　　今年我到白石庙求神的时候，帮你讨了个签，说你今后还要有大劫难。你不要说这是迷信，神灵向来都是很灵验的。我也要把如何度过劫难的方法告诉你，要记住了！出去以后，一定要时时刻刻想着奶奶，想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么无论有多大的灾难就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佑你平平安安，但是呢，你上厕所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想着，要记住了！像你爷爷前几年生的那场大病，吐血吐个不停，就是因为不肯听我的话，否则怎么会受那么大的灾难？”
　　爷爷听奶奶说到自己了，赶紧打断：“快别说了！先去吃饭，好吗？之后还有几天的时间说。”
　　奶奶没理会爷爷的话，又继续说：“灿啊！你也不要嫌奶奶啰嗦。总之呢，你要记住奶奶说的话，要时时刻刻想着奶奶，想着......”
　　弟弟也有些耐不住了，赶紧打断：“哎呀！奶奶！哥哥都这么大人了，还是读了大学出来的，这些道理他都懂的！我们先出去吃饭！爸爸妈妈还等着呢！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一天不够就说两天！”
　　爷爷笑笑说：“就是！以后再说，先出去吃饭！”
　　我虽然想让奶奶顺顺心，多说点就多说点，但也怕奶奶再说个没完，于是也赶紧说：“奶奶！我们就先出去吃饭！后面几天，我都陪你说话，好吧！”
　　奶奶听着弟弟和爷爷劝说的时候，似乎还懵懵懂懂的，但我一说，立刻就回应道：“好！先出去，别让你妈妈等久了！她现在身体也不好，别因为我的耽误又影响了心情。你妈妈这次劫难也是命中注定的！她很多时候都反对我信神，还烧了我好几本经书。唉！灿啊，这些话你千万千万不要对你妈说，要是......”
　　弟弟见奶奶又说个不停，赶紧打断：“奶奶！哥哥都这么大了，该怎么做他都知道的！你也不用劳心费神了！”
　　爷爷又附和：“就是！你这一说又没完没了！快出去吃饭了！”
　　这次奶奶倒听了他们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颤颤巍巍地就要先走，我和弟弟赶紧上去一边一个扶住。
　　到了新屋里，母亲也已经下来了，坐在椅子上等着，见到我们进来，也没有因为久等了而生气，尽量大声地对奶奶说：“妈！等下要记得敬神，别我不说就忘了！”
　　奶奶平静地回答：“记得的！等下我的两个孙帮忙就可以了！”
　　一家人总算完完整整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虽然气氛不如从前，但总算是团圆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家人团圆一次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从村子里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传来烟花升空的鸣音，一次又一次地把天空照亮。天空每一次亮起，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窗外，但谁也没有说话，依旧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了饭，弟弟又开始忙活起来，先收拾好碗筷，再帮奶奶准备敬神用的东西。敬神的流程还是没变，只不过我和弟弟都变得老老实实，再没有以前的吵闹。但是敬完神，弟弟又变得像个小孩子了，一定要先试试父亲买的大炮仗响不响。弟弟点上一根烟，叼在嘴里先吸一口，再拿出来点燃右手上大炮仗的引线。引线一燃，弟弟就扔了出去，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把我们、把这栋房子、把整个山村都震颤了！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又洋溢出除夕夜里应有的笑容。
　　放完了爆竹，母亲让我送她去房里。到了房里，母亲塞给我四百块钱，小声地说：“等下你爷爷奶奶给你守岁的时候，你把这四百块钱给他们，一人二百，就说是你孝敬他们的，只是今年没挣到多少，以后有了钱再好好孝敬他们。你弟弟回来的时候就给过他们钱了，不用再给一次。等你爷爷奶奶给你们守了岁，你和你弟弟再到我这里来，我再给你们守岁，快去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母亲，突然看到母亲的头发白了许多，从头顶向四周分散，像一只只白色的蜘蛛寄生在母亲头顶，渐渐吸食着她的生命。我不忍再看，拿着钱转身跑了出去。
　　守完岁，爷爷奶奶并没有在外面多呆，跟我和弟弟说了会儿话就回了老屋。奶奶说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南屋庙点灯，所以要早点休息。父亲和弟弟先后洗澡去了。母亲问我要不要也洗个澡，我说算了，刚洗不久。母亲也没强求。父亲洗完澡后，因为十二点就要起床放爆竹，所以也先睡觉去了。弟弟忙了一天，洗完澡后也有些犯困，电视就在客厅，也没打开，便回了房间。我现在也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在母亲下午坐过的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母亲给我准备的房间，虽然大，但是显得空空荡荡，在农村的夜里寂静得有些可怕。我知道虽然村子此时安静了，但是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无比热闹。我站在窗前，感受着这份寂静，想象着十二点后的热闹，又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要不要现在就离开这个世界？此时，我感觉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感非常薄弱，仿佛这夜里的空气，无人在意，并且我已经见到了至亲之人，见到了一个完好的家，再无遗憾。但是，我马上又摒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如果他们第二天见不到我，肯定会很着急、很担忧，他们会四处找我，会焦头烂额，甚至放弃新年的希望！这不是我愿意见到的。我索性在床上躺下来，缩进被子，蜷缩身体，既然形如空气，那便融入这方天地，去好好地享受这份静谧。
　　十二点来得很快，我一听到父亲在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起了床。我走出房门，弟弟也从房间走了出来。我们为这难得的默契哈哈大笑起来。来到楼下，父亲已经把所有的爆竹都拆开摆放好了，只等十二点一到，便开放。见到我和弟弟一起下来，竟感到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也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弟弟立刻回答：“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不能浪费时间啊！我还等着放爆竹呢！”
　　父亲差不多每隔一分钟就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唯恐不能赶着村里第一个放，父亲认真的神色看得我和弟弟直想笑。等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父亲的视线就一直停在手机的时间上面。数到最后一秒，父亲立马收起手机，拿出嘴里的烟，点燃一个大炮仗的引线，然后扔出去。父亲手中的大炮仗飞出去的时候，弟弟手里也点燃了一个，扔了出去。“砰”的两声巨响几乎同时响起，父亲终于松了口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对我们说：“今年又是第一个放爆竹的，哈哈！”
　　接着，父亲和弟弟又继续点燃剩下的爆竹。随后，村子里便热闹起来，有的家里放烟花，也有的家里放爆竹，但无论是烟花还是爆竹，被赋予的意义和寄托都是一样的。
　　此刻，每一寸空气都在沸腾着，每一寸土地都在颤动着，无比热闹！这是新年伊始的景象——人间繁华，无论接下来的日子是顺利还是艰难，此刻都值得每一个人庆祝与留恋。我从父亲和弟弟欢乐的身影中又看到了真情与希望，仿佛从未随着时间地流逝而消失。我很庆幸自己能够见到这一切，把这一切无关真实与虚幻的景象与情感深深地埋进心底。
　　七天之后，我离开了，走在离家越来越远的路上。七天里，我没有随着父亲和弟弟出去拜年，不想把短暂的时间交织上烦恼的牵绊。我把所有的时间留在家里，陪着母亲，陪着奶奶。这是我很久很久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七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以为世界就只有眼前见到的一切。
　　离开的时候，我依然两手空空。母亲要我带上一些水果，带上一些腌肉，甚至几块新毛巾，但我都拒绝了。我喜欢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虽然不舍，但我依然走得轻松。脚下的小路穿过错落的楼房，会让我的身影时隐时现。我知道家人肯定都会守在门口一直望着我，直到我的身影完全被吞没在整排的楼房之中。
　　我又回到人山桥。人山桥并没有因为人间新年而改变它静穆的神情。我站在桥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洋溢着新春气息的天地，然后闭上眼，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