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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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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我立马掀开被子摸索着将手机翻了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妈!”
“唉!最近身体还好吗?”
“嗯!家里人身体也还好吗?”
“嗯!家里人身体都好,还得你挂念。要不过年你就回来吧,给你打些钱过去?”
“不用了,今年就不回去了。我明年过年回去。”
“那行吧!过年多买些好吃的,要吃好点嘞!不要省嘞!”
“嗯!你们也不要太劳累了!”
“在家里有什么累的!你老弟今晚回来,明天就能到家。”
“嗯!他和我说过了。”
......
“那行,就先这样吧!要吃好点嘞!”
“嗯!好!”
“嗯!那就先挂了!”
“嗯!”
我和母亲的电话通话总是这么简单。每次都要等母亲先挂电话,我以为这样也算表达我的一种孝义了。然后我倒在床上,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今年八月份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是在刚辞了职去大连之前。时节恰逢收割水稻的前几天,一眼望去,层层的梯田上尽是金黄碧绿。山风一吹过,禾叶和稻穗都摇晃着玲珑的身子。
梯田之上是巍峨的大山,山尖云雾缭绕。有时候云雾散开,山峰便会呈现出它俊秀的面庞。
那时节,也正是百合成熟的季节。有人承包了几亩地,种上百合,结果没赶上好气候,雇人收成之后的钱还不够工人的工资,索性全荒芜了。
百合的块茎可以磨成粉,很有药用价值。村里勤劳的人赶早,便各自挑着担子,带着锄头,去挖百合了。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回到家的第二天清晨,天刚亮,大雾还在村子里环绕,母亲就出门了。我听到母亲出门的声响,农里人是得早晨做完了一通活才吃早饭。
过了不久,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奶奶还问我“为什么不多睡会”。我说“我想去找我妈”。
我知道种百合的地在哪。进山的小路已经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了,路旁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只在两旁杂草叶子遮不住的地方隐隐约约露出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曲曲进到山里。
清晨,阳光还未出来,碧绿的长叶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我走上几步,裤腿就全湿了,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地走着,之后便大步流星。
母亲就蹲在田地里头。我没看见百合,只看到一簇一簇的杂草,有得高过了母亲弓着的背。母亲还未发现我。
等我走近了,大喊了一声“妈”,母亲才抬起头来看到我,露出了温馨的笑容。这笑容让我心头一暖,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这种笑容。
是没有过吗?还是都被我忽略掉了?在数不尽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很严厉的模样,总让我胆颤心惊。
记得很小的时候,一次外婆来我家,外婆临走的时候,我也要跟着走。母亲是不允许的。
我偷偷地跟上了外婆,母亲发现了,就追过来。我很害怕,就往山里跑,人小腿短,可跑得却很快。
结果在路上遇到一位背着背篓的婆婆。她说:“不要跑了,我跟你妈说说,让她不要打你。”
我是多么信任那位婆婆啊!可我妈一逮到我,就左手揪住我的胳膊,然后右手使劲地掐我。我一边哭,一边想要挣脱,一边却痛恨着背着背篓的婆婆。
我还记得婆婆背篓里装了一把带钩的铁刀和几个红薯。我也还记得母亲掐我时脸上愤怒的表情。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能在梦里感受到惊恐。
又有一次,大夏天的中午,母亲去了外婆家,可高兴坏了我和弟弟。我俩迫不及待地赶往河边,脱光衣服,在水里练习被称作“狗刨式”的游泳。
正游得起劲,母亲却凭空般出现了。
母亲说:“快上来,上来就不打。”弟弟信了,先上去,结果被母亲一把揪住,就在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巴掌。
我不敢上去,弟弟在母亲旁边一边啜泣一边又看着我的笑话。我不上去,母亲也不能下水里来。我们僵持了好长时间,还是我妥协了,结果被母亲揍得更狠。
母亲总是拿我和邻居家的小孩比较。谁家的小孩又得奖状啦!谁家的小孩每天都烧火做饭啦!谁家的小孩口才好见人就叫叔叔阿姨啦!
我小时候成绩不好,活总推给弟弟做,又不喜欢在大人面前说话,只会在家里和弟弟闹得天翻地覆。
母亲恨铁不成钢,叫我跪在香炉前,香炉里上了三根香,膝盖下放了打碎的碗渣子(这也是我打碎的,被母亲专门收了起来),双手还托着一盆水,香不灭就不准起来。
母亲怒气冲冲站在旁边,一副严厉的表情——恨铁不成钢。
后来我考上了好的中学,又考上了好的大学,我成了母亲的骄傲。母亲在村里亲戚里也觉着自豪,但是面对我的时候,虽然没有了小时候的严厉,但却总是语重心长,心事重重。
四下无人的时候就对我说:“还是要努力呢!帮家里争起这个脸!”但是到了大学,我就松散了,不像以前用功了,打电话回家也有一半话是谎言,母亲听了一边很欣慰,一边又是千叮呤万嘱咐。
这是我对母亲的愧疚!
我从田埂上跳下来,母亲怕我摔着连忙站了起来。
“没事!妈!”我说。然后,我看着这片杂草丛生的田地,疑惑地问:“妈!这哪里有百合啊?”
母亲手里还拿着一块百合块茎,另一只手正快速地把块茎上的泥土搓掉。母亲说:“好挖的地都被挖了,现在只能到这里来挖一些遗漏的,得在这些草丛里一寸一寸找。”
我看着竹篓里满满的百合块茎,还残存着湿润的泥土,心想:母亲这得找了多久啊!双手得搓掉了多少泥土啊!
我抑制住心头的泪水,把视线移向远处的山巅。山巅已经被初升的太阳照亮了,露水蒸发形成的雾气翻滚着向天边涌去。
我说:“妈!回去了吧!”
母亲说:“好!”
然后我说:“我来背!”我就抢着把竹篓背在了肩膀上。接着发现母亲走到田地的另一头,原来那里还放着一担满满的处理好的百合块茎。
母亲担心露水弄湿我的衣服,就在前面走着。扁担弯弯地压在母亲的肩头,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摆动。
我发现母亲变矮了,身体也臃肿了,有很多发丝都发了白。母亲哪里还有从前的严厉呢?母亲正在衰老啊!谁能逃过岁月地熬磨呢?母亲青春的容颜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逝着。
我忽然想起,曾几何时,在印象中,母亲仿佛还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呢!
初中那会儿,母亲为了照顾我,来到县城工作,自然而然也就渐渐有了县里人的着装打扮,实在的时髦,实在的漂亮。
母亲时常来学校,有时一个人过来,有时带着同事,带来好吃的,带来好穿的。我也和母亲一起去逛街,逛商场,在大河的桥上望着河水谈心事。
这会儿想想,初中三年怕是我和母亲度过最美好的时光了吧!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但自从懂事以来,我就从来没有抱过她,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母亲”,仿佛打心底里认为这是一件极其不伦理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母亲的爱就变成了歉疚,一层一层地累积在心底。我总是带着欺骗的口吻向母亲描绘着我生活的大概模样,让母亲放心,让母亲宽慰。
这是善意的谎言吗?更像是一个虚伪者彻头彻尾的无能!
我右手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落下,打湿了被套和床单。我干脆钻进被单里,用被单紧紧地裹住自己的头。
尽管我紧紧闭上眼睛,四周一片黑暗,我依然能看到母亲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如同电影倒带。
恍惚中,我又看到母亲扬着竹条追着我打,看到母亲提着行李送我上车,看到母亲在教室窗户外面对我打着招呼,看到临行前母亲紧盯着我再多吃一点,看到母亲在缝纫机前细心地补上我摔破的裤子,看到母亲为我生病时焦急的神情,看到母亲久久望着我坐的汽车越来越远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到母亲在电话那头为我担心失措,看到母亲总是算不清我回家的日子苦恼的模样,又看到母亲耐心地为我挑着一件件的衣服,分别时重复着简单又深情的嘱咐。
有一次我回家比通知家人的时间晚了一天,母亲说她时时望着街上来往的汽车,眼睛都望长了。母亲没什么文化,哪知道有个成语叫“望穿秋水”,但是她那一句“眼睛都望长了”,却沉重地烙印在了我的心上。
我开始意识到:我只是个逃避者,把自己关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认为所有对自己有伤害的事情都无法闯入。
然而我大错特错,真正能伤害到我的,不是来自于外面的世界,而是来自于自己的内心,这是我永远也无法逃避的。
逃避,要么是因为懒惰,要么是因为软弱,不过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保留一点可怜的自尊,通俗点,就是要面子。我却似乎把这两点都占了!
我想到一种叫做地牛的小动物,小时候我和小伙伴最喜欢在松软的细沙土里寻找这种东西。
它们有着圆鼓鼓的背部和尖尖的尾部,身体肉肉的,只会倒着爬行,尾巴碰着哪里的地面软,就往哪里钻。不一会儿,整个身体就进入到了土里,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斗状的洞穴。
我觉得自己在行为方面像极了这种小东西,总是寻找着一条最舒适的退路,逃避着所有的坚硬与伤害。
我想:如果某一天我没有退路的时候,大概也就是我末路的时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