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清欢》冬烟

2、壹

　　从桃花宴回来后，穆清欢在穆府中喝得酩酊大醉。其实穆清欢并不喜欢酒，辛辣又苦涩，一点也不符合他享乐至上的观念。可是今夜发生的伤心事太多，他只能试图用酒来忘却痛苦。穆清欢终于意识到他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佟疏本就无意，他还能强逼不成？结果无非是不欢而散，再见也无用。
　　醒来时穆清欢双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因双腿虚软一个趔趄碰倒了桌上的茶壶茶杯，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将他彻底唤醒了。可是醒又有何用呢？他不再需要掩饰自己，原本生活的目标与意义已不存在。从未有过的空虚感席卷了穆清欢的全身。现在他既无亲故，亦无朋友，佟疏如同他二十多年人生中一只野兽，将他掏空后扬长离去了。穆清欢的鼻腔一阵酸涩，那感觉一直苦到喉咙。
　　“少爷？”门外传来侍女云央关切的声音。
　　“无事。”穆清欢哑声答道。
　　待云央侍候穆清欢洗漱完毕后，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卷锦帛，上有云纹刺绣，用红木为轴，中以金缕束起，不像是穆府的事物。
　　“少爷，这是今早朝廷派人送来的文书，还有一个礼盒。送信人也未多说，并不知是何事，只说请您亲自过目。”
　　自穆丞相过世，穆府与外界隔绝一般，早没有了书信往来，昔日经常出入穆府拜访的官员也尽数消失了。穆清欢疑惑地拆开卷轴，只见其上寥寥几笔写着：
　　明日辰时，庙堂之上，赐尔正四品官职。
　　最左侧，赫然是一个鲜红的龙印。
　　穆清欢望着那龙印，突然想起了昨日之人也许……就是当今天子。
　　穆清欢自幼时便与一众皇亲贵戚就读于朝廷组办的太学，也是在那里与佟疏相识的。而曾经读书时最好的玩伴原本不只有佟疏一人，还有一位六皇子。六皇子程御荀与二皇子程御峰皆为皇后所出，二人感情甚笃。只是二皇子年龄长六皇子五岁，早已过了与六皇子共读的年纪，于是他便时常来探望六皇子，顺便也带来些宫里的点心或是小玩物。穆清欢和佟疏从未吃过那般好吃的点心，对二皇子也有了几分好感。那时的二皇子不过是翩翩少年，只是因为习武所以身量要略高于同龄的男子，气势与昨日所见天差地别。只是好景不长，六皇子在一场寒病中没有撑住，去世了。从此二皇子再也没有来过，那时他们不过十二岁。
　　穆清欢并不了解宫廷中的事，父亲整日忙碌，鲜少和他提起。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佟疏身上，不问世事。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当今天子竟是二皇子。
　　穆清欢深吸一口气，这是说他与佟疏缘分还未尽吗？皇上又是为何将他召去做官？
　　做官非他所愿，但圣意怎敢违抗。
　　穆清欢打开礼盒，里面不出所料是一件深绯正四品官服。他取出官服，抚摸着上面的花纹，缓缓笑了。
　　爹，最后还是遂了您的意啊。
　　次日辰时，禁城寰裕殿内。
　　寰裕殿巍峨雄伟，建在容城的最中心，也是最高点。殿的四角微微翘起，四方各镇一只神兽；琉璃瓦在旭日的照耀下泛着金光。宫墙是庄严的深红色，外植绿竹，让如此威严的地方沾染了几丝风雅。
　　此时，诸臣诧异地看着穆清欢施施然入殿，有识得穆公子的已经同旁边人议论起来。
　　“这不是穆丞相家的公子么？怎么穿着四品官服入朝来了？”
　　“佟大人家的公子昨日才入朝，听说和穆公子交情很深啊！”
　　“难道他和皇上……”
　　“我看是皇上对这姓穆的……”
　　“嘘！朝堂上还敢议论陛下，你们不要命了吗！”
　　其实当今圣上好男色，早就是朝廷内心照不宣的秘密。据说朝堂上几位年轻俊美的朝臣都与圣上有过不好说出口的关系。穆清欢长相俊秀，亦是被突然召来，其中必定有蹊跷。
　　穆清欢默默站在了队伍的最尾端。很快，他看见了与自己相对的佟疏。
　　佟疏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他的身周一如往常围着许多人，有他曾经志同道合做官的朋友，也有与佟大人交好的官员，想来“照看”一下佟大人的儿子。要是能让站在第二位的佟大人看见，岂不美哉？
　　穆清欢有些失落。他未曾想到朝堂上见佟疏第一面竟连寒暄也得不到。恐怕佟疏也觉得他胸无点墨，是用什么手段才入了朝吧。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穆清欢的肩膀。穆清欢顺势抬头一看，竟是爹的挚友林渊将军。
　　林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每隔一年回京述职一次，能遇到他着实是个巧合。小时候林渊经常来自己家里做客，清欢还记得那个能轻易把自己扛上肩头的叔叔。只是后来爹做丞相，林将军去守边，就很少见面了。现今一见，边关的风似是能将人打磨，林将军的脸上满是沧桑。双鬓也随着老去而花白了。若是父亲在世，是不是也如林将军一样两鬓着霜？
　　“五六年不见，清欢真是变了许多，这上朝堂的样子和穆丞相真像啊。”林渊看着清欢与其父八分相像的神态，不禁怀念起了挚友还在世的日子。
　　“不敢不敢。清欢与家父着实还差得远。”看来皇城的消息飞不到那偏远的边关。林将军若是知晓自己在父亲过世后都如何度日，怕是不会道出此言。
　　林将军只当清欢在谦虚，欣慰地笑了笑，走回了前列。
　　辰时四刻，朝乐奏起，早朝开始。
　　朝臣入列，尽数噤声低首不敢言。朝堂的氛围瞬间变得庄严肃穆，都在等待那一垂帘后走出的至尊。
　　穆清欢突然想起了十八岁太学毕业，先生要求所有学生写一篇关于国事的文章，主题自拟。而明武国自从开国以来便鲜少战乱，一片太平盛世之景。于是在一众学子对国家的赞扬声中，他写道：
　　但凡长久安宁，必定一朝战起。百官相斗，尽争己利。
　　此话一出，不仅对明武国的来日语出不逊，还把满朝官员都骂了个遍。先生一气之下叫人把文章送去了穆丞相那，清欢本以为自己又要被教育一次，不料穆丞相阅后只是摇了摇头。
　　“清欢，你所言未必有错。但有些事是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的。日后你若欲为官，必不可如此坦言。若天性如此不可更改，那便万万不要入朝，以免祸从口出。”
　　穆丞相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清欢能入朝为官。但出于对独子的溺爱，又不愿意将他送进朝廷的漩涡。虽然穆丞相从来没有对清欢要求过什么，但清欢一直知道爹希望他能有一朝声名鹊起，甚至青史留名，成为一代名臣。
　　可惜穆清欢还未来得及纠正自己的天性便入朝做了官。若穆丞相还在世，必定是欣喜又担忧。
　　明武国自开国以来有六部一相，六部各有一主。皇帝虽为至尊，却不可独断专政。任何决策需有六部之三部侍中同意方可通过。而丞相则负责监管六部，以防结党营私。但这样的体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丞相。若丞相自身有私心，结党六部，皇帝一位就成了没有实权的空架子，所以皇上任命丞相时必定要慎之又慎。明武国已历经六代皇帝，八位丞相，前一任穆丞相虽无大功，却也勤勤恳恳，为国为民。而现今这位刘丞相……着实水分大了。
　　刘丞相是在太上皇年老昏沉时被任命的。那时穆丞相刚去世，朝中势力最大的便是户部侍中刘玉喜。刘家长女为太上皇老时最爱的元妃，这枕边风一吹，刘丞相就光荣上位了。可惜元妃无所出，不然当今圣上是否还是程御峰都不好说。
　　今日所议的减赋问题，当真伤及了诸多官员的利益。如今明武国国库年年有盈余，又无战乱，储备过剩而无用。若能够减税，子民的生活将更加富裕幸福。更何况赋税最终的走向也并非全部进入国库，有一大部分进了贪官污吏的手里。贪污难以治本，只能从源头开始削减。
　　穆清欢突然明白皇上为何将他召入朝中。这个朝廷需要新鲜血液，皇上需要由他亲自支配的势力。丞相从户部来，户部侍中必定与其沆瀣一气，其余五部侍中的态度暂不知晓。这样的明争暗斗，他究竟该避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