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清欢》冬烟

1、初

　　容城正值桃花节，昔日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恋人十指相牵，在人潮中缓缓前行。孩童围住卖桃花糕的小摊，一手拿着糕，一手拽住大人的衣袖。粉白相间的桃花瓣落了满街，桃花从城内开到城外，百里飘香。暮色渐沉，河边点燃了一盏盏花灯，顺着静谧的河流随落花漂远。岸上是行人喧闹，却从未影响静水。
　　皇城里能拥有一个称得上府邸的住处，那必定是声名显赫，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可正一脚迈出门的穆小少爷却不是，他靠的是他过世的丞相爹。
　　穆清欢披着青蓝锦缎金丝莲纹长袍，穿着黑色小皮靴。腰间坠着青玉璧，别着他最喜欢的檀木扇。发髻一支鎏金簪别起，梳得一丝不苟，散在身后的发乌黑柔顺，更衬得脸色玉白。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少爷不开心。即使出了门，那长街的欢喜氛围似乎也没有影响少爷半分。平日总是弯弯的笑眼此刻将目光低垂下来，嘴唇抿起，脊梁僵硬地绷紧，愁从心头一直攀上了眉头。
　　而能让小少爷愁的原因只有一个。
　　穆少爷的发小，佟大人家的公子——佟疏就要入朝为官了。
　　照理说，发小入朝为官着实是件喜事。多了朝中关系，日后有什么麻烦事也好从中投机。一个不爱做官的穆清欢，一个仕途坦荡的佟疏，怎么想都是对穆少爷百利而无一害。
　　可愁就愁在，这二十多年来，穆少爷不仅将佟疏放在眼中、回忆中，还放在了梦里、心里。佟疏一朝入仕，再没有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陪他喝酒吟诗，再也得不到他夜半十分悄悄覆上的薄衾。从此他穆清欢只是一个继承来的芝麻小官，而佟疏却可能身居高位，与他天差地别。穆清欢从来都很清楚一个真理——地位不同不相为谋。就像他们曾经在学堂里嘲笑戏弄那些平民子弟一样，尽管佟疏端着君子的架子，穆清欢依然真真切切辨出了他眉眼间的轻蔑。
　　今日赶去的是佟家的桃花宴，就是为了庆祝佟疏入朝为官。而一旦入了朝，凭借佟大人的影响力，仕途坦荡当不在话下。此去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其实自两年前穆丞相去世以来，佟家已经开始似有若无地划清和穆家的界限了。穆清欢十次去佟府拜访，有三次能见到佟疏已是幸运，至于佟大人则根本见不到面。即使见了佟疏，周围也时常有其他子弟和他一起讨论天下大事，佟疏见了他也未见得比对他人亲近几分。
　　久而久之，穆清欢觉得又累又无趣。
　　他一不喜欢与人卖弄学识，二不喜欢在自己与佟疏相处时身边还有外人。那些王公子李公子在佟疏旁边一坐，更显得庸俗难忍，也称得佟疏更清雅大方。穆清欢夹在中间突兀又尴尬，原本期待了许久终于见面的欢欣，最终都变成了焦灼与难耐。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这一亘古真理在穆清欢身上应验得淋漓尽致。若说两年前他对佟疏不过是暗中涌动的朦胧喜欢，经过这两年的渴望与被冷落，如今佟疏彻底成了穆清欢心头的白月光。
　　他依然不敢向佟疏一诉钟情。他怕佟疏从此与他划清界限，连朋友也不得做了。为了不让佟疏察觉，他开始流连烟花之地，现在全皇城的人都知道穆清欢是个好女色的浪荡公子。可是风言风语纵然不会让佟疏察觉他的恋慕之意，却将佟疏从他身边推走了。哪位君子不洁身自好，怎么会容忍自己身边有如此"品行不端"的朋友呢？
　　穆清欢长叹一口气，抬手正了正发髻，努力挺直身子向佟府走去。若这是最后一面，希望他不在佟疏面前丢脸。
　　穆府与佟府仅隔一街，此时那崭新的红木大门正敞开着，四周装饰得灯火通明。门口轿子排起了长队，坐在其中的不乏朝廷重臣。家仆站在门旁，满面笑容地迎接来宾，那腰快弯出几分"死而后已"的意味了。穆清欢只身一人走去，他不喜欢出行有人跟随在旁，也不喜欢这种八人大轿的排场。然而他在入门的长队中显得格格不入，纵使华服在身，仔细打扮过，此时在门外双脚着地也好似谁家的家仆。
　　佟府的仆人是认得这位经常来访的穆少爷的。穆清欢生得好人家，可惜穆丞相没等到把穆公子的路铺好的那一天。佟老爷以前看在穆丞相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现在可看不起穆清欢这种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连带着佟府的人看穆清欢时都不自觉抬高了下巴。
　　“穆公子可有请帖？”那语调徐徐一扬，配上一脸还没褪去谄媚的笑，纵使今日大宴门口都换上了眉清目秀的家仆，可惜语一出，便知仆只能为仆。
　　“贵府并未发帖，我自然是没有的。”穆清欢着实不知发帖一事，此时被问要帖，心中已凉了半截。
　　原来佟疏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他吗？
　　“我们的确未曾发帖，可今日来参宴的大人都是带着信物来的，您两手空空，我们也不好放您进去啊。”一点热意从穆清欢的耳根一直烧到颊面，比他听说自己好女色的名头传遍了皇城还羞惭。羞惭中还带着怒火，家仆都待他如此，佟疏又待如何呢？
　　他一直以佟疏挚友的身份自居，本以为挚友之间不须这种虚礼，原来是他想得太多了。他的自以为是，终于在众人面前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那你进去问佟疏一声，我……”
　　“怎么现在佟家家仆都做了官吗？”一个浑厚的声音从穆清欢身后的轿中传出，穆清欢的脸烧得更热了。这个声音的出现，说明这一切都被众人看在了眼中。只是有人选择发声，有人选择沉默。
　　“穆丞相才去世两年，连家仆都骑到穆公子头上来了？”那个人继续说道。那声音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纵使未见其人，此声也压得家仆都低下了头，不敢出声。刚才神情倨傲的仆人更是吓得双腿发抖，当是未想到自己几句刁难惹得真正的权臣出言了。
　　“奴才不……不敢，请穆公子里面请，我为您带路……”
　　“不必，我识得路。多谢大人出言相助，日后若有事需穆某帮忙，穆某定当尽心竭力相助。”穆清欢挥退那个仆人，转身微躬道。
　　“不谢。”
　　穆清欢迈过门槛，向宅内走去。木栈道在脚下吱呀作响，人工的河流从栈道下流过，水声潺潺。雕花的灯笼挂满了宅邸，生生映亮了一片天，也映出了水中游动的红白相间的锦鲤。宅邸深处传来笙歌，飘渺动听。
　　穆清欢突然不知道自己当如何面对佟疏了。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尽力想展示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可人家似乎更愿意看不到他。受惯了追捧的人，在最喜欢的人面前成为了不速之客。他惯常的倨傲，嚣扬跋扈，在佟疏面前全部瞬间融化，最后把一个小心翼翼又卑微的穆清欢暴露在了佟疏面前。
　　穆清欢在栈道旁一个小亭内停下脚步，正踟蹰不定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灯的小厮。
　　“你为何不去宴厅？”原来是那个门外帮他的人。
　　待他走近，穆清欢看清了此人的装束。黑色长袍有隐隐约约的暗纹，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金光，一看便是名贵的料子。腰间坠蟠龙佩玉，以腰封一束，显得体格匀称。双眉仿佛浓重水墨，眼瞳乌黑，整张面容看起来不怒自威。穆清欢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但他气质如此出众，不应该没有在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
　　“我……突然不想去了。”穆清欢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为何？”
　　穆清欢未料到他会问得如此深入，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里面又没有想见我的人，我何必自讨没趣？桃苑里还有好多人盼着见我呢！”桃苑是容城最大的青楼，也是穆清欢最经常去的地方。说到此，穆清欢黯然垂眸。以后桃苑也不必去了，毕竟……他连遮掩的机会也没有了。
　　“今日多谢，告辞。”穆清欢向着那人一揖，缓步离开了。
　　却不知那人盯了穆清欢的背影许久，后向身后小厮道：“回宫。”
　　“可是佟大人……”
　　“佟家，还没有请得动我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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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很慢，不要期待谢谢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