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清欢》冬烟

3、贰

　　“想必就减赋一事，众卿已有想法。”程御峰的左手搭在扶手上，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前段镶嵌的玉珠。
　　最前排的刘丞相迈出一步，俯身揖道:“陛下，臣觉减赋甚为不妥。我国官员俸禄按税收比例分配，减税即减俸。虽臣不介意，这满朝文武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减俸未免不近人情啊！”
　　穆清欢瞬间为刘丞相的脸皮之厚震惊了。即使刻意把自己摘出去，刘丞相的意图也成了司马懿之心——无非就是俸禄削减伤及了私利才站出来“替百官鸣不平”。
　　“刘丞相，据在下所知，您家中每餐十八菜还另有三羹，妾室三房，这家产难道还不够您用度？既然减俸也影响不到您，就勿要替百官说话了吧。另外，在下不敢承担‘鞠躬尽瘁’一词，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一个现在前列的年轻人站出来，从位置来看，应当是吏部侍中。
　　“白侍中此言差矣。减俸乃小事，长此以往造成的国库亏空才是大事。用什么供给陛下的吃穿用度，又用什么来养活边境驻扎的士兵？丞相是一番好意为国家着想。”佟侍中向前一步。
　　几番明枪暗箭，穆清欢渐渐看出了朝堂上的势力分派。最突出的当属刘丞相一众，联合了大部分老臣，户部田侍中、礼部佟侍中也在其中。这一派最为护己，但凡有损利益，必定出列反对。以吏部白侍中为首的年轻臣子是真心欲为国效力，奈何身居高位却因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不得信服。还有不少像穆清欢这样朝堂上根本不敢进言的品级较低的小官，只怕一句话惹怒高官，仕途无望。这一类人有些持中庸之道，不偏袒不作声，只管做好自己本职，还有一些应当早在暗中站好了队伍。
　　而皇上首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自恃劳苦功高却目光短浅的老臣。
　　“丞相的确是考虑周全。既然丞相不愿减俸，那朕省食俭用来补贴我朝百官如何？”程御峰的语气森寒至极，已然动了怒。
　　“臣不敢！”刘丞相见势忙躬身噤声，可藏在宽袖后的表情并非惶恐。
　　早朝不欢而散，穆清欢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穆府。这些年来一惯懒散，往往醒来时已是巳时。不仅睡不清醒，还要提起精神分析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真是摧折了穆清欢可怜的精神。
　　回去一路上穆清欢都在想佟疏散朝时向他看的一眼，虽无恶意，却也意味深长。佟大人现在明显是刘丞相的党羽，被皇上视为眼中钉。佟疏此次入朝为谁效力毋用多言，而穆清欢的到来恐怕就是皇上用来牵制佟疏甚至是整个刘丞相一派的手段。
　　他可以不听从皇上的安排，但穆家的清名不能就此毁在他的手上。他可以不作为，但绝不可以作奸犯科。
　　造化弄人啊。穆清欢单手掩面，原来他与佟疏再无交集还不够，相见两相厌才是最终的结局。
　　程御峰甫一上任设立了一处谏言廷，美其名曰“开张圣听”，封住了一众老臣的口。而且谏言廷虽然成立了，程御峰一直都没有动作，外界只当它是一个空壳。实则他暗中四处搜罗年轻才俊，想借此培植一股对抗刘丞相的势力。
　　穆清欢就是他看中的棋子之一，但称穆清欢为棋子又不恰当。他早在数年前就从皇弟的口中听闻了这位丞相公子的观点独到，穆清欢的卒业文章更被他翻读数次，可以说早就有惜才之意。若不是意外做了皇帝，本希望他能来府上做谋士。
　　程御峰一直觉得穆清欢和自己很像。纵有学识却不轻易开口言说，看待人生之乐比拥有的权财重得多。可惜自己没能逃离权势缠身的命运，那便让穆清欢来作陪好了。
　　书写的最后一笔落下，墨在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程御峰搁置好笔，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日子很快过去，减赋在一众老臣的坚决反对下最终也没能成功。程御峰窝火数天还是释然了。
　　谏言廷一但成型，这群老贼还能得意多久？
　　穆清欢则是浑浑噩噩地在朝堂上混着日子，不开口，只是偶尔远远望佟疏一眼。佟疏也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每每都让他感叹权势的力量居然连一个人的性格都可以扭曲。
　　春季过去，桃花早已全谢。日头开始长了起来，一阵挟着草木清香的夏风拂过，万物昌荣。穆清欢屋前的榕树冠越发茂密，嫩绿的树叶在阳光的映射下镀上了一层金。
　　穆清欢下朝回府，让人在树下摆了一个红木长椅，侧躺着一边扇扇子一边皱眉啃西瓜。
　　他入朝也有近四个月了，一直不见皇上有什么动作，让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皇上召他进宫真是如朝官所说那样是为了……他的相貌？还是皇上想让他自觉谏言，不想逼迫他？若是长久不言，皇上对他失望了是不是就能削掉他的官职了？
　　西瓜啃完了，穆清欢的花花肠子刚转到一半，结论还未得出，圣旨却到了。
　　“明日早朝后，名辰宫议事。”名辰宫算是寰裕殿一处偏殿，中有一条长廊相连。穆清欢深吸一口气，呼了出去。
　　没有动作时疑神疑鬼，真有了却又觉压得人喘不过气。需要朝后再议的事，就是不能传出的秘密，持有秘密的人往往都会处于危险的境地。这一封圣旨传出，丞相必知到了何处，最多是不知其内容，而不知背后的恶意揣测更为可怕。
　　穆清欢待背后的冷汗散了散，抖抖衣服上的褶皱进屋。
　　最最可怕的是他背后有一个空有地位却无实权根本无法保护他的皇帝，穆清欢还不得不听皇帝的话。
　　次日早朝后，穆清欢刻意放慢了回去的速度，看刘丞相一众的轿子出了禁城门才敢折返。到名辰宫的时候，才发现是他自作多情了。坐在殿内的不只是皇帝，两侧还坐了吏部白侍中、刑部宁侍中还有三位面生的年轻官员。穆清欢尴尬地小跑到皇上身前，假装擦擦额头的汗，躬身道：“皇上恕罪，这宫殿实在太宏伟，臣不小心迷了路。”
　　“无妨，坐吧。”程御峰道。
　　落座时，坐在穆清欢身旁的年轻官员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这一声把刚才没流的汗都羞出来了。穆清欢带着歉意的笑转头，却见人家根本没看自己。
　　“诸位可知今日朕所为何事？”程御峰开口，六人顿时正襟危坐。
　　“回皇上，可是为谏言廷一事？”白侍中道。
　　“不错。所以接下来所议之事，诸卿出了此殿应当是何态度当清楚了吧。”
　　“臣等只知皇上体恤年轻臣子。”
　　程御峰一挑眉，他也知晓一些宫中流言，只是未想到还有借此事搪塞诸臣的一日。
　　“众卿也知道如今朝廷的现状，佞臣当道，奈何朕还无法制约。今日朕命尔等六人成立谏言廷，日后艰难险阻众多，若有忌惮想退出的趁早。”程御峰端起手旁的茶杯，呷了一口。杯盖挡住了他锐利的眼神。
　　众人都僵直了腰板，不敢动一下。一阵沉默过后，程御峰满意地笑了，他的眼光果真不错。倘若今日真有人退缩，此人定是不能活过今天的。
　　程御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除了穆清欢的茫然，其余五人皆是神情凝重。他缓缓开口道：“我朝自开国以来，一套体系沿用至今。幸而丞相皆择优而定，才让明武国越发繁荣。现如今，丞相庸才又偏好结党营私。密探近来发现丞相书信频繁，去向却不明。贸然截信恐打草惊蛇，所以朕决定用一些非常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
　　“你们六人的任务，就是深入朝野，去搜集刘丞相一派勾结外族的证据。”
　　“一年一度的夏宴就要到了，蛮族来进献贡品，人多眼杂，还请皇上务必加强护卫。”刑部宁侍中道。
　　茶杯被放在桌子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夏宴？那可正是众卿狩猎丞相的好时机。”
　　穆清欢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与刘丞相最亲近的佟大人，不就是分配给他的目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