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Neptunee

9、并非辛德瑞拉

　　她们去了生活区那条捷径外面的咖啡厅，这里十分静谧，除了被图书馆的拥挤逼出来写论文的学生，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人，岑奚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上次他们讲话的那盏路灯，总觉得有些尴尬，两人一起点了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相互沉默不语。

　　她觉得特别奇怪，眼前这个漂亮性感的女人找她聊天，却一句话也不说干坐着。

　　她清了清嗓子，靠在松软的沙发垫上问：“你有什么事儿吗？”又咳了一声，补充一句：“如果你是想问嘉淼的话，那就恕我先拒绝了...”

　　顾芷柔抬头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说出来这句话。

　　小学第一次看到顾芷柔，是个跟在妈妈身后的怯生生的小女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扎着双马尾辫拽着母亲的衣袖躲在后面不敢出声。岑奚和顾嘉淼在小区秋千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在跟嘉淼爸爸交谈了许久之后没两天，顾芷柔空降了他们所在的班级。

　　顾嘉淼的父亲牵着顾芷柔的手对她说，以后这就是你姐姐，你要尊敬她爱护她知道吗。

　　这句话长大成人的她一直记到现在，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难道不是尊老爱幼吗？为什么她比我年长，我既要尊敬她还要爱护她？
　　从此她就在心里笃定着，这对母女就是来分走她全部的家庭幸福。
　　她幼小的心灵没熬过两三天，两眼含泪地敲响岑奚家的防盗门，对她喊着“我爸爸不要我了奚奚”。

　　她从此就开始注意这个从天而降的“顾嘉淼亲姐姐”。

　　她发现之后的日子她不再是脏兮兮的，穿着规矩得体的校服裙，整齐系着红领巾，头发也像是精心打理过的，束起了高高的单马尾辫。周一升旗仪式她被选为升旗手站上了主席台，然后她在前排看着顾嘉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所有人，她分明看清，这个年幼的孩子嘴角泛起的，是不屑一顾的笑容。
　　她还一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直到中学她才醒悟过来那根本不是错觉。

　　顾芷柔与顾嘉淼长久以来都扮演着知心姐姐和叛逆妹妹的形象，只不过顾嘉淼是真的在扮演，而顾嘉淼却是被她刻意扣上的标签。人前她会极尽关心充分展现姐姐的本色，人后她会在顾嘉淼真正需要帮助时冷漠走过去，好像刚刚经过的只是一团空气。她的费劲心思，是她虚情假意这么多年的确凿证据。

　　岑奚不知道顾芷柔是不是真的喜欢着俞天扬，在她第一次对俞天扬流露出别样神情被她撞破的那天，顾芷柔就成为了她恋情的巨大绊脚石。她总是会悄无声息出现在俞天扬身边跟他谈笑风生，或者借口有事情直接拽走，虽然俞天扬总是表现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姿态。

　　在看完俞天扬销毁女生情书的年度大戏之后，她经过贴着期末大榜的橱窗回教室，看着文科第一顾芷柔的名字，都会想到她在主席台上义正言辞讲着“争做具有优秀思想道德素质的青少年”那副让她觉得胃酸要涌上来的伪善嘴脸。

　　顾芷柔跟俞天扬还挺般配的其实。
　　她脑子里居然神奇地萌生出这种想法。
　　都是一样的伪善。

　　记不清是哪个周五学校例行的统一大扫除，岑奚看着顾芷柔一直没关的水龙头溢出来的水，好心提醒她：“蓄水池水满了，你关一下吧。”
　　是本着节约水资源的心理考虑。

　　顾芷柔睥睨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感觉在说：你管得着吗。

　　岑奚看她没反应，无所谓地耸耸肩，良久张口说：“你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吗？”

　　顾芷柔显然不知道女生不仅没走，还问起来这样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岑奚自顾自地说起来：“灰姑娘的名字是辛德瑞拉，在没遇到参加王子的舞会之前，她一直住在家里最破旧的杂物间生活，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岑奚捕捉到这一幕，继续说：“父亲娶了继母以后，带来的两个姐姐每天欺负她让她辛苦劳作，继母也把全身心都扑在亲生的女儿身上，苛待着辛德瑞拉。直到有一天由于仙女教母的出现，给了勤劳美丽的辛德瑞拉一个靠近爱情的机会，她穿着水晶鞋和华丽的裙子走到了王子身边，让王子深切地爱上了她。”

　　岑奚讲到这儿戛然而止，随后说：“故事的结局，大家都知道。”

　　顾芷柔冷笑着，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深呼一口气问：“想问问你每天活得累不累顾芷柔？”

　　“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像是蜕变的灰姑娘？”岑奚也没意识到自己会如此直白，事已至此就干脆把破釜沉舟算了，“也许你曾经真的是个单纯天真的灰姑娘，但是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不可能会是她，你永远也成为不了辛德瑞拉。”
　　说完丝毫也没看见背后女生铁青而面目狰狞的脸，转身就走了。

　　鬼使神差答应下了跟顾芷柔聊聊就是一个没有经过大脑的错误决定。

　　店门口的盆栽像是要被风掀起来，橱窗上悬挂的海报只剩左上角还残存着一枚大头针，室内暖气开的很足，顾芷柔望着对面默不作声的女生，她是个有着沉着温柔和锐利眼神的女生，初见时她站在不远处，用凛冽的目光在她自己身上停留了几分钟，她竟然有些恐惧，害怕跟这个女生对视，仿佛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揭开她全部的面具铠甲。
　　而女生玩弄着自己的发尾，在想如何抽身离去。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说顾嘉淼的。”用了全名称呼，看来这对姐妹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培养出所谓的姐妹情。

　　哦？
　　岑奚故作惊讶地问着，其实她大概知道不是嘉淼的话那肯定跟高沇脱不了干系，但还是选择装傻充愣来粉饰太平。

　　“你是高沇女朋友吗？”
　　来了，这句开场白终于亮相了。

　　顾芷柔用勺子搅拌均匀了咖啡，笑着对着她的脸:“这是骗人的吧，你根本不是他女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谎言拆穿的如此快，岑奚却还在考虑替高沇保守秘密，仰起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对方:“是不是与你又有何关系？他说你既不是现女友，也不是前女友，那么你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不但没回答还被呛了回来，顾芷柔眯着眼睛，像是早就预料到结局。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她讲的很直白，“岑奚，你我本来不该成为敌人。”

　　岑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太想跟她继续进行这种小学生摊牌一样的对话，不仅幼稚而且毫无意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哪天有了你这么个敌人...你这样讲，我有些不懂。”

　　“你讨厌我的对吧？不管是因为小时候的顾嘉淼，或是...长大后的俞天扬。”

　　岑奚听出来了她刻意在说到俞天扬的语气前做了停顿，故意地不能再明显。她换了个坐姿，挑眉冷漠地看着对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对方心领神会讲:“你是真的藏不住事，初中被我随便的动作一诈就泄露出了你喜欢俞天扬…你是喜欢他的对吧，你们每次谈笑风生的模样真是讽刺我，我从小到大一直都那么努力地在变好，努力地想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焦点，你凭什么就能轻松得到任何东西？是因为你家庭条件优越吗，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你，凭什么我努力那么久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觉得我很好看吗？”岑奚云里雾里听完她一串话蹦出一句台词。

　　顾芷柔嘴角抽搐，轻蔑笑出声:“你少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俞天扬对你很特别是么，他根本一丁点儿就没喜欢过你，你明白吗？”

　　岑奚反映倒是很平静，紧抿的唇舒展开:“是吗…我不太关心这些。”

　　她早就知道俞天扬不喜欢她，俞天扬从没喜欢过任何人，于她早就不是个秘密。
　　只是她不理解，那个谈话时像冬天暖阳温柔洒下来的目光，看她遇到麻烦不加掩饰的慌张失措的表情，还有聊天谈起有趣的事情毫不避讳地大笑，竟然全都是掩盖本心的假象。
　　她后来时不时想，他总有一两个场景是真实做自己的吧，只是她不明白。

　　顾芷柔的咖啡一滴未动，她摩挲着杯碟平滑细腻的质地，有种想把滚烫的咖啡对着对面女生头顶浇下来的冲动，她终究还是有理智存在的，没有真的动手。她不是心软不敢，她只是碍于公共场所的环境还有自己的女神形象。
　　她讨厌这个女生，讨厌她总是那么孤傲和虚假的清高，也讨厌她故作满腹诗书才华的姿态，更讨厌她明明不喜欢还每次挤出来的假笑，还有她是顾嘉淼的朋友，这个最让人讨厌。

　　高中的征文大赛选送优秀代表去市区参加决赛，恰好入围了她与岑奚，老师拿着他们二人的命题作文研究讨论了一番，笑呵呵地把她约谈到办公室，说我们这次打算把这个机会给岑奚了，不过你别气馁，还有下次呢…

　　她没心思听，咬着牙问老师:“为什么是她不是我？”

　　老师依旧笑呵呵地讲:“岑奚的文章风格独特，善于引经据典，你在课外阅读量方面有些欠缺......哦对了说到这个，她之前找我借过书，我正好翻了出来你回教室带给她吧”

　　她接过来，是Adeline 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house，她翻了两页，全英文的内容让她有些恍惚，这个作者她是有印象的，好像是写意识流的。但是她不喜欢看除了学习相关以外的书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那本书很刺眼，刺激着她认为最可耻的嫉妒心，带着自卑的情绪一并迸发出来。

　　她把书带回家，撕了个粉碎丢进垃圾处理站，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

　　第二天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岑奚管老师再次借书，老师疑惑不解的眼神瞥到了门口的顾芷柔，忙招手喊她进屋，说，我昨天给你的书你给她了吗？

　　顾芷柔多善于随机应变啊，精致的五官摆出甜甜的微笑:“给了呢，放在她桌上。”

　　老师更郁闷了，毫无条件相信了她说的话，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难道是丢了？”

　　这下真相真的无从得知了。
　　因为这是她巧妙伪造的假象。

　　她重新抬头，妆容依旧明艳动人，轻启薄唇:“岑奚，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

　　岑奚如坐针毡，她真的只是想快点结束这种让她不知所云的对话。

　　“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以及你问问题的初衷是什么，虽然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原因，但是你如果有事情找我的话，麻烦请您挑重点说，我赶着回去写论文谢谢。”重新用回了尊称，特意加重了您的读音。

　　顾芷柔挺直了腰杆，心平气和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喜欢过俞天扬，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