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Neptunee

10、山雨欲来

　　顾芷柔现在的样子特别像岑奚小时候求了半天得来的商场里最金贵的人偶娃娃，轮廓分明的五官和讨人欢心的外表，但是却没有灵魂，就像一个空洞虚无的雕塑。她从包里翻出打火机和半盒万宝路，娴熟地放到嘴边点燃开始吞云吐雾，修长的食指有规律的轻敲打着桌面，继续说着话：

　　“我从来都不喜欢他，我就是为了单纯刺激你，看你吃瘪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趣了。”

　　岑奚静静地坐着，什么话也没说，目光被窗台的不知名盆栽吸引。

　　“顾嘉淼跟我有同一个爸爸这你是知道的，所以她从小到大抢了我的爸爸，害我只能跟着我妈把名字塞进舅舅家户口本，有她就算了，你又凭什么抢走我的名次，职务，就连哪怕一个比赛名额我都要被你压下来，凭什么？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她有些情绪激动。

　　听完她的陈述，岑奚感觉头疼的厉害：“我觉得你很偏激...”继续说，首先我从来都没跟你抢过什么，你如果这么愿意把我当成你的假想敌，那我真的无话可说。

　　岑奚神思恍惚地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
　　“诚实面对你自己不好吗，其实你好像真的有喜欢过他。”

　　顾芷柔僵了几秒，她当然知道岑奚说的‘他’是谁。

　　顾芷柔很早以前就喜欢了俞天扬，甚至比岑奚她们都更早。

　　爸爸还没有出现时，她的童年都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度过，跟着妈妈挤在舅舅四口之家的三室两厅房子里，和表姐共用同一张床，穿着表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小心谨慎地在夹缝中生存。

　　念初中的表姐正在早恋，每天缩在被窝里用小灵通轻声细语打电话或者噼里啪啦按着键盘发短信，她在被子的另一侧总是会听见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该听到的词语。

　　半夜三更表姐蹑手蹑脚把小灵通放回原位，重新钻进被窝的时候盯着她，嘱咐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就再也不让她跟自己躺同一张床，她懵懂的点点头说知道了。

　　她总是穿着皱巴巴的外套，衣袖上的褶子根本熨不平，她甚至连鞋都是表姐小学不穿的旧货，舅妈从箱子里刨出那些早年的旧款衣服鞋帽，灰尘密布的样子，显然就是很早就不想要的，美其名曰地说这是为了她特意从表姐那里留下来的，即使这样她也要规规矩矩地接受，她和妈妈的生活条件决不允许她任性。

　　班里的同学都叫她“小破鞋”，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想大概是单亲跟舅舅家住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在故意羞辱她。不懂事的小男孩们会故意扯她的辫子，然后故意在她衣服背面写写画画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在把她的鞋带与桌腿绑在一起的时候，意外发现她的鞋居然大了不少，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在教室呼喊：“看啊，小破鞋的鞋都不是她自己的！”

　　然后笑嘻嘻的轻松抢走她的鞋，站在讲台上假装拍卖会喊着“大甩卖喽”，她光着脚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争气的流下眼泪，非但没人安慰她，还有更多起哄的拍手称快“小破鞋哭啦快看呐！”

　　仿佛是在看动物园里表演节目的动物。

　　她从上课一直哭到放学几乎所有人都离开教室，然后光着脚跑去垃圾桶翻被大家玩游戏扔来扔去的旧鞋子，冰凉的水泥地板硌得她生疼，一个小身板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给你，”她问声抬头，一个小男孩提着自己的鞋子笑着对他说。

　　小男孩笑的很好看，干净澄澈的眼睛明亮有闪烁，笑容里面一点儿讽刺的意味都没有，她揉揉眼睛用衣袖擦干眼泪，接过自己的鞋问，你是谁。

　　“我吗？”男孩笑着：“我是来帮助你的人啊。”

　　“他们都笑我，你为什么要帮我？”顾芷柔好奇地问。

　　男孩若有所思地说：“呃...因为他们都是坏人，我是好人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

　　“俞天扬。你呢？”

　　顾芷柔深吸一口气，“我叫...”还没讲出来，校门口的汽车鸣笛声响起来，驾驶座车窗玻璃摇下来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喊着“天扬，你在磨蹭什么还不快上车”之类的话，俞天扬扭头回答说马上，然后又别过头对她笑着说，先这样，再见啦。

　　然后他们挥手告别，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告别，竟然是真的告别了。

　　后来初二俞天扬站在讲台做自我介绍，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像普通同学一样抬头注视着讲台上俊朗英气勃发的男孩。

　　她蜕变了，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光着脚在垃圾桶旁蹲着哭的女孩，现在的她是人人都夸赞的漂亮女生。她开始感到紧张，正了正衣领后在桌子下不停地搓着手，揣测他是否还会记得她。

　　然后台上的男孩视线越过她冲着后座的岑奚莞尔一笑，才建立起来的自尊心轰然倒塌，像是个没有解除咒语的魔咒，周而复始，年复一年重复着践踏自己的尊严。

　　她感到难过和绝望，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总是要和不喜欢的人纠缠在一起，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凭什么他先对你笑，凭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通，然后她开始故意选择一切可以接近俞天扬的机会，不论是升旗手还是被点起来去黑板写题，她都会和俞天扬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越过谎言看着他，两人板书的手肘触碰到一起，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对不起，她用全力微笑着说:没关系呢。

　　把自己最优秀的方面统统都展现给他看。

　　终于她鼓起勇气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帮助过一个受欺负的女孩儿…？”

　　俞天扬想的时间不超过三秒钟:“不知道呢，太久以前的事情我记不清。”

　　原来自己真的一直都在努力做无用功，即使已经想方设法地去靠近，立刻被他一句话打回原形。她才明白自己陷进了独角戏还在津津乐道，真是太好笑了，就连自己每次想故意做作来气岑奚，她那与世无争的一张脸都仿佛在看笑话。

　　原来真的什么作用都没有，实在是可笑至极。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着俞天扬，只不过藏了起来，扔进最深的角落上了锁。

　　她终于毫不掩饰地笑了:“你们这些人，真的都是一丘之貉…踩着别人的自尊心往上爬，揭露别人伤疤，你和小时候欺负过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岑奚听到她说揭伤疤，她应该是在间接承认自己喜欢俞天扬了吧。

　　其实聪明如她，对于从小看多了侦探推理的人，顾芷柔的少女心事怎么会逃得过她的眼睛，她只觉得大家都一样，她也跟自己一样，做着普通少女时代都会做的事情，只有这种时候顾芷柔才会收起锋芒，不再像一个漂亮的刺猬。

　　“你喜欢别人的时候真像一个正常人。”岑奚对她说。

　　“你又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价人了？”顾芷柔冷笑着，掐灭掉烟头摁进烟灰缸。

　　岑奚无可奈何地扬着身子靠向后方，“话都说这份上了，我也给你一个建议。”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说:“你以后就这样挺好，不满就摊牌，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像以前一样做一些损害身心健康的事情。对我这样就挺好的，希望以后你对嘉淼也能这样。”

　　“我虽然认识你十几年，但是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你，也不太想了解你，所以如果互相尽量不出现在对方的视野范围，我想我们两个都会生活的很舒心。”

　　顾芷柔轻蔑鄙夷的目光再次投向岑奚。
　　“你就不好奇高沇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折让岑奚有些不知所措。冉冉总说自己思维跳线，她现在想把这个称号送给顾芷柔。

　　“不好奇。”她波澜不惊地回答，想着还要圆上次女朋友的谎，又加了一句:“我好奇他的事情，但是我不好奇你的，我刚刚也说了我不想了解你，而且高沇说了我如果想知道的话，他自己会一五一十地一字不差地告诉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讲完这句话，感觉自己真的像是高沇的女朋友，正宫娘娘的地位稳如泰山。

　　顾芷柔失神愣了一下，随即马上收拾好笑脸:“是吗…他还真是个二十四孝男友。”

　　“谢谢，不过我男朋友如何是我男朋友自己的事情，这个也不劳你费心了。”特意改了称呼，给足了高沇的面子。

　　顾芷柔的脸色垮下来，有些难看，重重把咖啡杯搁在桌面，新点了一支烟起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弄什么？这样就走了也太我行我素了。岑奚看着她那只轻抿了一口的咖啡杯，居然变相成了自己请顾芷柔喝咖啡，也太滑稽了些。

　　她起身去前台结账，转身的瞬间，瞥见了倚在门边盯着她傻笑的漂亮少年，他今天穿了自己一直想买却没时间买的黑色飞行夹克，深色的运动裤和篮球鞋，标准运动型阳光少年的打扮。

　　她忽然大窘地低下头快步走路，想到自己刚刚满口的男朋友，不免觉得尴尬，不会这么好巧不巧被他听见了吧。

　　少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直接跨了一大步在她眼前，阻碍了她去收银台的狭窄通道。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惊慌讲着:“同学，请你别当路障好吗。”

　　高沇笑嘻嘻的神情看着她说，不好。

　　满眼间的戏谑调侃的感觉让她立刻明白，自己刚刚讲的几句话被他听的清清楚楚。他们都是聪明人，何况高沇一个法学院的高材生，他肯定知道岑奚看到他一定会吃惊，但是他就是小孩子脾气上来，想去捉弄她，看看她气急败坏的表情。

　　岑奚猜到他的意图，故作平静地指责他:“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

　　“我没偷听，”他笑着:“我就刚进门，正好听到你们讲到我名字。”

　　她瞪了他一眼，“那好，高同学，麻烦请您在脑海中删除刚刚的话，谢谢合作。”

　　谁知少年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上一秒我还是男朋友，现在就沦为了高同学，唉。”

　　岑奚一边找钱包一边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别贫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你。”

　　高沇忽然按住她掏钱的胳膊，拿出一张卡丢给收银员让她直接结窗边岑奚那桌的账单。

　　她愣住:“干嘛？你这又是哪一出？”

　　高沇仰着脖子伸懒腰，慵懒地看着她:“什么哪出，我在给我女朋友付账单啊。”

　　她的脸突然有些烧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应该是红了，没敢抬头对着男生的视线:“你你…胡说些什么。”

　　高沇看着她低下的头，想象她此刻表情应该很有趣，垂下的乌黑浓密的头发，和微微翘起的发尾，让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觉得有些突兀然后大咳了一声:“嗯那个…就当作谢你刚刚维护我了。”

　　岑奚猛的抬起头:“我才没有维护你!”

　　他不禁觉得好笑，顺手把她卫衣帽子拉起来给她戴上，然后摆弄了两下帽檐:“行行行，没维护，你说什么都对。”

　　岑奚转身朝门口走去。

　　树枝随风摇曳生姿，遍地的金黄色点缀了整条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