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7、自私软弱 ...
-
“你本可以活的。”更像是来自幽冥地狱那鬼怪的声音。
“谁知你这样不知死活。”在冬日这样一个萧寂的夜色中,面前的人,天上的月,都朦胧虚妄,不可抚触,仿佛世间万物都已结冻,而他发出了比空月冷辉更为冰冷的死亡催告。
无论过去多少时候,对于这位中州巫族年少的王的恐惧总是叫他望而却步。虽然他分明已经认定了他伤重难返,已是必死之身。
他暗自平复这种无由来的恐惧,朝着暗处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就这么肯定?”这道声音阴冷到了极点。
“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还有能力左右他人的生死?”冀北恶笑道,“你是我看着捡来的,你情况如何,除了你自己,还有比我更清楚的吗?”
在将他如陈垢秽杂一般拾回之前,他已观察他多日,怎不知他已身重恶蛊,回天乏术。带走他,自然不是出于好心,他不过是想要重重地折磨他。
看着他在生死存亡之际,痛苦挣扎,这简直比直接叫他死,要有意思得多啊。
天开始下雨。
暴雨。
一道闪电划过。
这一度被黑暗所吞噬的屋舍,获得天罚般的一道光明,却愈加显得幽暗无底。
“凭我……”比之幽暗,更为幽暗的声音。
“……是你的王。”
他抑制内心翻涌不堪的丑陋欲望,控制重浊不稳的呼吸声,艰难而沉重地说出这几个字来。
没有看到他出手。
却已感到前所未有的凌冽的刺骨的杀意。
他还想笑。
可现在实在笑不出来了。
因他已被一物缠缚,而他自己竟无一丝知觉。
等他察觉到的时候,那东西已在他脚踝处留下了噬印。他一把甩开那魔物,起手行蛊,一下子将那东西钉在石壁之上。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却还不如不看为好——这是他生平以往,前所未见之物。它没有尾,只有首,首中无目无耳,亦无鼻窍,两首分立前后,互相抵制抗扰。在被钉住的时候,那两个头蜷曲扭动,却互为缠绕,只是耐不住那刃口的尖利与恶毒,未有片刻,双双搭垂下来,俱已毙命。
“这……这究竟……是什么?”旁人未尝明了,但他行蛊多年,终日浸淫,又岂能不知?正是因他自己施用,身旁从来设有布控,但那物尚在幼年,近身已无觉察,破控也在顷刻,两厢争夺,互为敌手,这已不是一般的蠹虫。
要炼制这样的邪物,恐怕耗用了常人所不能容忍的事情。
“它是和你我一样的怪物。”这已不是平常居所,这是鬼气森森、狰狞恐怖的幽冥地。
“……既然被不小心创造出来了,死也要耗神把它带走,这点和你是一样的。”他言语之间仿若吞食鲜血的恶鬼,骇人的血腥气息有着叫人无可比拟的畏惧与颤抖。
“我……咳咳……本来已打算放过你,即便你罪大恶极,恕无可恕……现在看来,将你一同带走,恐怕更稳妥一点。
“不……这不可能!” 冀北满面惊惧,他身子向后栽倒,仿佛一时间失去所有的力气。
“你在骗我!一定在骗我……”明明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伤口,怎么可能……他已撕开衣物,彻底将毒液迫出,此时这被咬噬过的伤口,早已无一点痕迹。
但他仍无法说服自己。
“骗我!是骗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你死……你不会……不会死。”他极力找出他言语的破绽,妄图证实他的诓骗。
“你不可能死……不可能……难道……”
“难道你已经不在乎她了?”
“我已经不在乎。”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仿佛没有听明白这句话。
“你明白的,即便是将那块骨头剁了,也肯定是来不及的。”
“怪只怪这不是一击毙命的毒,我又没有早点将你送走。”汲谒苦笑。“否则也不用在这个时候,要与你畅谈叙旧。”
冀北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他不是听不懂,是不想明白。
“就算到死,你仍不能用真面目示人么?”得不到他的回应,他冷语嘲奚。
他冷嗤一声,“你胆怯懦弱,需要躲在面具之下生存。”
冀北本来已处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听到他这样说,一下子愣住了。本来的面目,还有谁记得他本来的面目,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可是,戴着他人面孔而颠沛流离、苟延残喘地活着,难道就是他所希求的吗?
他本来也有自己的面孔啊,到底是谁?是谁将那副面具戴在了自己面上,想要剥除都剥除不了!
在南闽先王的带领之下,一代一代生活在那片沃土之上,他们本是中州最快活肆意的族群,怎么能够忍受他族的欺辱与胁迫?
又怎会低下高傲的头颅,任人宰割?
“……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太信我了。”
“你背叛了我。”
“是你自己执迷不悟,叫你挟制住她,外合里应,你却偏偏不忍心。难道你忘了我们的倾覆大业了吗?你的父帝已经起兵,却迟迟得不到你的接应,你母亲带了亲兵来救了你,却为此死在那个洞里。她的尸体挂在城头,日晒雨淋,我们的军队连连败退,最终被剿灭了啊。”
他们的王才是软弱,才是不堪,才是妇人之仁,他既无法延续王室的煊赫,亦无法保全族民的安乐。
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子送去作质,又叫族人忍辱偷生,向敌人屈膝投降?
“到底是谁濡忍软弱?”他冷笑着反问道,“难道之前的事情你全部忘记了?”
他带着深深的恶意,向他提及了那件往事。
他笑道。
“我代替你做了你想要做的事情。”
永安十年,夏秋。
不是这个时候,却下这样的雨。
雨实在下得太大了。
那个人堵住了她。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崖洞外,暴雨滂沱。一如那人酒醉般暴烈而愤然的语气。
他宽大的身躯,将她死死压制,无法动弹。
“你不是汲谒。”她冷静道。
被她一眼识破,他似恼羞成怒。
他将那张脸靠了过去,微微用力,要她紧贴自己。
“你是怎么知晓的?难道我扮得还不像么?”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乌色的发滴落在他手背,与她此刻跳动的心脏一样冰冷。
眼见不一定为真。耳闻也全非实。
——这是轩辕琭同她讲的,他讲她母亲面上待她极好,可是背地里恨她如咀。即使她初始不信,但被双目蒙蔽现实,总会遭受无端打击,她虽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但决计不会是他。
“哪里不对呢?”他勾起嘴角,口唇紧贴她的脖颈,温热的呼吸似旷野不经意的风,慵懒地略过她裸露的侧颈与面颊,热意顺势攀上耳尖。
“他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她温柔而决绝,“也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你就这么肯定?你就这么了解他?也许这样的话早在他心中讲了成千上万次,这样的举动也在他梦中翻来覆去地做着呢。”
风在耳畔低吼,私缠她凌乱的发迹。
雨水突然沾湿了她的心房。
她沉默了。
“我假扮你表达爱慕之情,却被她一口拒绝。”他笑道,“那冷漠的样子真让人寒心。”
“你想过没有?如果真的是你,你真的问她,她会答应么?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严词拒绝?”冀北冷冷地笑着。
黑暗中的那个人似乎动了一动,发出一声重浊的呼吸。
“别急,我都帮你问了啊——”
他嗤嗤地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被识破了啊——’我摊开手,将那样细小的虫子展示给她看。”
“‘这是千面蛊,你被千面蛊所戏弄了啊。’”
“‘你有时候想不想成为某个人?’她没有回答,我低声告诉她,‘很多时候,我厌弃自己,恨不得成为另外一个人。’”
“‘且不止我一人这么想过。’”
“她冷冷地摇头。我当然知道她不愿意成为任何一个人,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改变,她本就拥有这一切。她是季孙家的长女,生来就有无上荣辉,万般宠爱。现在她又成为羽族高高在上的祀神使,她怎能懂得凡人的苦痛?”
他冷冷地笑道,“她如此不通人事,我便有意戏弄——‘不是汲谒所为’,我问她,‘只是——如果这确是他所要说的呢?确然是他的心意呢?’”
“……你想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冀北诡笑道。
对面没有声音。
安静得仿若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她说——’”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延迟这死前凌迟的痛感。
他面孔上显露出阴森的笑意。“她说道,‘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他大笑:“她说你胆怯软弱,绝不配得到她的爱。”
他现已笑得弓起了身,连连拍掌,“我求她可怜可怜人,看在你已被她迷恋得要死不活的份上,尚且施以两分薄爱?”
“她还是摇头,还是摇头。”
“哈哈!她就是这么冷血!这么无情!”他狞笑着继续挖苦道,“你知道她已心有所属了吧!”
“那个人,在鬼域我还曾见到他们,她已非本来的面目,我很惊诧,这样的面孔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但我很快就想明白了。”
“你知道,蛊毒是没有办法一直保持一个模样的,但她却可以,我不知道这是怎样办到的,总归也不算是稀奇。但她现在确然有了一副新的面孔。她已取代了另外一个人。你想想这有不有趣?好不好笑?”
“当初要是听从了我的建议,把蛊术种在她的身上,事情还不会这么顺利呢,只是,她已成为一个无足重轻之人,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你放声狂笑,疯魔般的叫嚣助长了他的胆魄,他现在已经彻底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仰起头仔细地瞧着他的面孔,忽然怪诞地笑,“你是高兴的吧!因为弑母的仇意,灭族的祸患都将一笔勾销,你本无法容忍她,现在——”
“岂非如你所愿?”
他试探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妄图从他的沉默中找到错漏。
他本来应该满不在意,起码也应当是不屑的。
但他的眼眸里却满是绝望。
冀北快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大笑着反问:“不是?”
“不是!哈哈哈哈——”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来,“你们之间终有隔阂啊。”
“你无法允许自己接受这样的结果。”
“真是可怜。”
“虚伪的卫道者!可悲的自缚之徒!你的道德感太强了,你无法做出一丝一毫背德忘伦之事。真是懦弱!死板!愚不可及!我不知道你在泯水是怎么过的,能将先王坚毅不屈、果敢勇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教导全然抛去,叫你变得这般软弱无能。”
是啊,他怎不是一个怯懦软弱之人呢?
那个时候,他企图将整个族民的痛全部让一个女子来承担,整个族民的怨愤、欺辱与不堪……他不敢面对强权,面对那些卑鄙的、无耻的、下作的东西,只敢伤害这样的一个柔弱无助、心存善意的女孩,以此逃避苦痛与咎责,获得心灵的慰藉。
这本就不是她所应该承担的。她却毫无怨言。
这样说来,他岂非不是个自私透顶又懦弱不堪的家伙么?
“你想过没有,若是你的心肠再硬一点,手段再强硬一些,或许你就不会痛苦了呢。”
“软弱不堪,竟要跪倒在一个女子身下。”他轻鄙地嗤笑道,“是什么叫你改变主意了?是廉耻?是道义?还是所谓的爱呢?”
“呵——”那里终于发出了一丝声响。
汲谒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冀北,你是觉得除了那虫蛊,我没有其他办法再对付你了么?还是你嫌死得太慢,催我用一些更好的办法快速解决掉你。”
他的目光已变得冰冷,芦石一般的冷。
“你——”
“咳咳——你说得对,我就应该再狠狠心,用用力,直接弄死你,那样我确实不用再受你半点折磨。
他终将手抬了一抬。
四维八方,立刻阴风作作。外头的暴雨本已渐渐转停,但就在此刻,树枝疯狂摇动起来,在惨月之下,肆意摇摆的影投射在屋墙之上,像张牙舞爪的恶鬼,引得人心惶惶。
“你不会杀我的。”冀北向后退去,即便此时,他仍不相信。
“我死了,必定拉你下去。”
“但你死了,她也会死的!”
“难道你想让她死?”
他没有再理会。他将怀中的铜铃取了出来。
他大叫,狂叫:“如果你杀了我,那就永远——永远无法知道——”他不可思议,“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他摇动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