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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丧心病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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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彻底失去了控制。
现在两个都在昏迷。
她后悔自己过分自私,明明已经看出了他的不对,却没有阻止,任他耗损气力,平白无故地搭上一个人来。
现在,不管她怎么呼喊,怎么捶打,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被热病折磨得几近死掉,整日整夜地昏迷,季孙汨罗和她日夜不休地照拂,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忍受了那么些委屈,她当时想着他一定要能够活下去。到最后,他便真的醒了过来。
然而,现在她却没有了这样的把握。
陈平却好了太多,甚至有了一些苏醒的迹象。
她趴在他胸口,只觉得他的心跳得强劲而有力,呼吸也更平稳了些。她不知道他使了怎样的术法,可能是术法吧,虽然他一贯不屑于这些他称之为“拙劣的技巧”的东西,她也不清楚他所学用的那些诡诞的“秘法”到底是什么,但能让一个深陷热疫之中,已近癫狂之人复苏回来的,不是法术又能是什么呢?
“不对……不对……”他又开始呓喃,频繁地胡乱地说着梦话,直到捉着的手被握得发了疼,她痛叫了两声。
他醒了来。
似乎不知身处何地,想是费了好大得劲,他才弄清楚自身所在。看着她被掐红的手腕,他瞪了半晌,呆呆道:“我以为我已经……”
醉棠快速地捂住了他的嘴。
“好歹醒了过来,别没得忌讳!”
陈平木愣愣地抬头,看了有一会了,他眼里忽地闪出神采,将她软糯小巧的手握在自己一双大手当中,嘶声道:“让你受苦了。”
这么一说,把原本还能好端端说话的醉棠弄哭了。她甩开他的手,用力去锤了他,然后一下子哭倒在了他的怀中。
“你把我害苦了。”她闷闷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大半月的不着家,一回来就惹这样的麻烦,我快被你……被你吓死了。”
她絮絮叨叨:“你不是跟我保证得好好的,怎么一转头,就惹上了疫病……你之前说能解疫毒,为什么现在村子里都在说这病难好,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大伙儿都想着要跑,你……你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是我不好,我不好……”他拍着她的背,轻声宽慰,许是压着沉郁,他闷闷地咳了两声。
醉棠着急忙慌地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没事。”陈平赶紧道:“大病初愈自然身子有些虚的,这点不碍事。”
他这么说着,却故意咳了几声。
“我就是想看你心疼我来着。”
“你个天杀的,我都急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要不是汲谒……”想到这,她赶紧要拉他起来。
“你得看看他去。”
“……别急。”陈平忽然变了脸色。
许是太过严肃,他刻意放软了音,“我们家小石头最近……还好吗?”
醉棠点点头,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又说道,“他很乖,一直很乖,在等你回来呢。”
陈平的面孔实在做不了假。
“是不是你疫毒太盛,我看有些精神恍惚……那天,我没看错吧,你是不是要……”
“不止是疫病。”陈平苦笑道,“还有蛊毒——苗疆的蛊毒。”
“或许是神志不清,中了那烈毒——最后都免不了有些疯癫得不可理喻,我迷迷糊糊地就觉得不对劲,我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这么说着话,陈平凝目望着她,久久未曾移动,忽然他嘴角泛起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他低下头来,缓缓道:“这样说来,他确实有些办法。”
醉棠翻了翻眼皮,悠悠道:“是你命好,才遇到他。”
“……哦?”
“他是巫族的王。”她不管陈平瞧着她发愕,喜滋滋道,“要说这世间尚能解不可能解的毒的存在,就只有他了。”
“哦,但他解得并不容易。”
“唉,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总觉得与之前大不相同。”
“恐怕受了重伤。”
醉棠点头应和。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你不知道,现在的场景恍如隔世一般。就连我见着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陈平目光闪动,“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微微抬起头,凝住目,在旁幽幽地问她。
“他怕是要死的。”
在醉棠震讶与惊恐的目光之下,他问,“只是——”
“你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这是我们的旧相识。”
他向自己靠近的时候,那一队的人马,自然地向后撤退。即便已经看到他身后不断涌来的兵将,那些人仍没有撤离的意思。
他拔出腰畔的剑,向身旁的一株木砍去,这剑纤薄得仿佛一层皮纸,那样子简直连根树枝都砍不动,谁知他一挥剑,那原本合抱不拢的巨木,竟“咔嚓”一声,生生折为两段,直直拦截在崖道两旁。
饶是如此,那些人还是不肯退避。
“回你们家主的话,有我在这里,今天你们左右带不走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剑光忽闪,郤微已从腰间拔出另一柄剑来,一并握在了手中,冷言:“还是不要让事情变得难以收场。”
面前这人凝了半晌,开始向后退避。
一时间风影攒动,松涛翻涌,深鸟齐鸣,孤兽乱行。
不多久,又渐复平静。
郤微背过身,未行两步,同时间甩手,“夺”地一下,那两柄剑径直插入地缝之中,剑锋没土寸余。
郤微已跪下,垂首跪在了他面前。
“父亲。”
他已叩了三个响头。
“孩儿不孝,烦请您随我归去。” 他一跪下,身后的兵将齐齐地跪地。他这样说,身后的兵将也跟随道:“恭请大人万福金安,属下等在此恭迎回府。”
郤眺的面孔已冷得不可能再冷。
“你在逼我?”
“孩儿不敢。”郤微仍是躬身垂首,他抬手,身旁军将随即向后退避。
现在偌大的场地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恕儿子忤逆,无旨擅离乃是大罪……此地形势庞杂,远非所见之浅易,何苦要趟这样的浑水?今日赶走了将星,明日又当如何,姑母她是不会轻易收手的……”他顿了顿,“况母亲多日挂念,日夜难安,望您看在这样的情分上,随儿子一道回去。”
“若我不肯呢?”
郤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子,又接连叩了三个头。
“若父亲执意如此,便请恕孩儿冒犯。”他手猛得一撑地,那截入地的双剑,径直腾空而起,一下子回到了他的手上。
“不自量力!”郤眺坐着动都未动,他冷冷道:“你的剑术是我教的,又怎能胜得过我呢?”
“孩儿身法自然不及父亲之一二,我既已知此战必败,但仍会出手相阻。”郤微说道,“即便蜉蝣撼树,不堪一击,但身为人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步往绝路。”
“你又知道什么?!”他冷言,“又岂知这一定是条绝路?”
“父亲心中清楚无二,何必自欺欺人?”郤微痛苦道,“就我所知,您所行之路,千沟万壑,左右悬谷,唯只有死。”
“难道您真的要一意孤行,却不愿顾怜一丝一毫母亲与我对您的深情爱意。”他绝望道,“那我们究竟算是什么?”
“微儿。”郤眺垂下眼帘,默然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他口唇翕动。
“是我对不起你们。”
夜,深寂。
且冷。
很冷,很冷。
露水滴落在岩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冷露会毫不避忌地将衣袖沾湿,将床褥浸透,它能侵蚀你的皮发,更或渗入你的骨髓,折磨你的魂质,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便游离于这般生死之地,存亡之际,痛苦哀嚎。
哀嚎。
每一寸肌骨都在哀嚎,在期盼,在渴求。
欲念,不可抑制。
只要应允,只要求予,他即刻可以俯身称臣,跪地求饶。
他仅存的那一丝单薄的理智早已摧折殆尽,从喉头里冒出血来,在全身空荡荡的血管里奔腾不休的渴望,早已将他生吞活剥。
然而血肉模糊的那个已不能称作人形的他,却仍深度地渴求。
夜,如此漫长。
折磨却似无止无休。
但也可能随时停止。
他深知自己已过不了今晚。
即便他早已不能思考。
脑子里突然出现在潮露滴答的声音之外的一道音,是碓杵捣弄石臼的声音。
他虽处沦亡之系,但心里头却明明白白地知晓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假想,亦无法克制自己去想。
便在下一刻,浓烈的血腥气味如潮般席卷而来。
他死死地咬住唇口,灌满千斤重负般克制的泪,混着氤氲的疯狂渴求,自眼睑处滴落下来。
他已近疯癫。
——你快要死了吧。
——是的,快要死了,就快了。
不知是临近死亡带来解脱的快意叫他紧绷的神经有了那么一丝松快,还是他确然无疑已经死去了。
恍惚间,他便看到一个人影。
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人影。
但他已一度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他甚至奢望,这是一种诀别,是去往他世的临终前的一次赦免。
人在离世之前,不管曾犯下何种罪孽,总该得到些许宽恕,实现某种诉求。
他或许希望见见她。
只此而已。
——我,我不能一直不见你。
——汨罗,我不能一直不见你啊。
他却听到她说——
她说:阿离,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心心念念渴求的不过是与她的一个诀别,一个好好的告别。现在却残忍的抹杀这种希冀,并妄图让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只有苦笑。
——不行,我活不了了。
——不行,你要活着。还没有看到你如幽暗沟渠里尸虫般扭曲地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不甘心。
他卒然睁开目。
冷汗浇透他的面孔,面前仿佛隔了一层雾。
朦朦胧胧,却并非幻影。
“哥哥,你吃么?”更加真实的是旋即而来的声音。
那声音在他耳边轻唤:饮一些吧,就饮一些。
他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他手中的那个石臼上。
脑中的丝弦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一下子被掰断了。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去接。
——饮了它,你便连隐匿于幽冥之中最下作最卑贱的蠕虫都不如。
臼钵在面前,黏腻的血沫窜入口鼻,钻进他的脑里,完全地占据了他的思想,剥夺了自我意志。
见不得光的毒豸。
那又能怎样呢?
他本就是阴暗庇地最昏暗的所在,恶心透顶、嫌恶至极,还能再不堪到何种地步?而那样的气味却在时时刻刻地折磨自己。这已不是就地处裁,倒像是寸磔极刑,一片一片的在划刮他的肉。
他实在忍耐太久,太久了。
他便这般急不可待地去捉取。下一刻,那钵碗坠地,暗红色的液体铺洒开来,浓烈的腥臭带着死亡那腐朽的气息,广布一地。
“唉呀——哥哥呀,你的样子可太可怕了,把我都吓着了——”
面前的这个人,摊开手,以极度夸张的姿态摇了摇头,显露出不可思议的怪诞表情。
“这可怎么办好?难不成要趴在地上舔舐?”说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他已控制不住面容,仰起头来突兀地怪笑了两声,片刻之后,更是不可抑制地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完全忍受不了啊!实在是——实在是装不下——哈哈哈——装不下去了——”那声音忽变得怪异,显然不是这个身高未盈三尺的小儿所能发出的。
“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心里头真是——真是高兴啊。”他抱着腰腹,狂笑不止,直到笑得腹痛,弯腰蹲下身子。
“你来……哈哈哈哈……”那孩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
他就像一具洞穿肌骨的空壳,轻轻一拽,便倒下来。
他捉着他的手,碰了碰地上黏滑的血渍。
看着他身体不可控制地产生了变化,他笑得更为放肆,“不试试,不试——咳咳,哈哈试试么?”
那笑太过恶毒,更甚者,你根本无法想象,这笑还是从一个孩童口中发出的。
“让我给你再加点劲——让我帮帮你啊——”那人神色阴鸷而可怖,言语之际,他抬手划伤了自己一臂,鲜红色的血液自划口滴落而下。
现在,他的脸完全脱了色。
喉头翻覆涌动。
他一切一切的注目点完全只在那滴落的血液之上。在那样的念头起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有成百上千次,扑栽过去,跪伏在地,将那肮脏无比的东西,舔舐了干净。
身体的每一寸都似虫噬,搔刮着你的纤薄的皮囊,血管就要爆裂开来,饥渴裹挟着你的心脏,让它比之跳得更猛更烈,脑中有一千一万个偈颂,在撺掇,在鼓动,在怂恿。
他木木然对着手中沾染的红色血迹,呆望着出神。
呵——
虽极度克制,但身体一度就要脱离控制。
他双目血红,仿佛渴了许久,额角上两侧青筋暴起,一抽一抽地牵动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似乎下一秒,那脑浆就会随之爆开。
忽然,他也笑了笑,手撑在一壁岩墙上,缓缓地倚站了起来。他将手掌慢慢地合起来,攥紧了握成拳。待他睁开眼,再次伸出手来,只轻轻地勾了勾指,周遭窸窣作响,虫蛇蜿蜒,转眼密布而来。
在被黑暗所吞噬的这方小小地界中,片刻之际,已被黑暗之物吞噬。那些幽暗的细密的虫体集体行进,仿是一道游行,一次集会——他们伸展着那细长而毛骨悚然的足,张大了口器,沿着他的鞋履,顺着他的衣摆,一点一点向上攀附,顷刻就要将那人淹覆。
他本还是在笑的,但那满面的笑就此僵住,此刻他是无法动弹的,因他已被惊愕困住,彻底困缚,像只被蛛丝牢牢锁住的可怜的飞虫。他想要发出声音,但巨大的惊异显然已经剥夺了他这种能力。
“自毁?”
“你——”他总算反应过来,弄清楚了他的意图,“你可真是——”他连连摇头,从他那被罩衣覆盖着的小小躯体里伸出一条手臂。
“懦弱……”
由那肩臂处赫然爬出一活物,隔着厚实的衣物,扭曲着快速爬动,又从袖口一下落到他掌心之中,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只听“啪”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坠落下来,紧接着那密密层层、蠕动前行的黑色布网便一下子散开,自门沿、自窗隙、自地洞间逃匿无踪。
“……真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那孩童瘦弱不堪的身子,却发出那样可怖的话语来。
“你太过软弱,要知道懦弱的人是永远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便是死啊。”他阴狠道。
汲谒已经紧闭了双目,他重重地靠倒在冰冷的石壁上。方才招行的蛊术已耗费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可他仍旧需要无限压抑那狂躁的疯魔般无休止的欲念,无法在此外集中精神。
指尖上还残有血迹。
那血,或是可以钻入自己的皮肉,筋骨,脏器——最后滚入自己那干涸已久的心田。他几度怀疑自己是否已然吞噬了那东西,否则,不会有残念去丧心病狂思考这些。
要不是,因为还有痛苦。
——渴而无尽的痛苦。
“当初你要是能听我的,一不做二不休,把那蛊咒干脆利落地办了,现在总不至于沦落到这副田地。”
“你自己看看,你为了她,把自己作弄成什么了,即是恶鬼也不过如此吧。要是季孙汨罗看到你——”
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眼睛睁开,头向后仰了仰,发出一声重重地叹息。
“冀北。”他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