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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贪得无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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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寒路,朝又暮,远梦偏欺孤程苦。
风飘飘,路迢迢,窗前诉离别,细雨打芭蕉。
“……阿姆,阿琭想要……”
“阿琭自己去拿……”
他“嗯嗯”地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要去拾取滚落屋外的球,眼看外头湿漉漉的一地的泥,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但她的目光已经不在小小的自己身上,她打开了手心里头的那页纸。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听话地自己跑了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庭院,也不在房内,不在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个时候,他真后悔没有多看她一眼,就不会到现在也记不清楚她的面孔。
他只记得她温柔地喊他自己去拾球,这本是惯常的事情,殊不知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这面之后,他便连她的尸首也没有见过。
大家都说她生了急病。
什么样的急病即刻就死呢?
没有人告诉他。或者大家都以为他太小不明白。
可是他是清楚的。
“阿琭自己去拿……”
“阿琭自己去拿……”
他经常在梦中听到那轻声唤语,可是每次他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的时候,那里却空无一人。
有时候,他明知自己在梦里,明知回头也不可能看到她,他还是会执拗地望向那里,呆呆地就这么站着。
空荡荡的庭院,细雨打落芭蕉滴滴答答的声音都这么真切,淤泥侵入鞋袜污浊冰冷的感觉都这么清晰,就连吹过来的风,落下去的叶都像是真实的,但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哪怕一次都没有,仿佛那个人从来只是他的无端臆想。
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啊!
他虽不信鬼神,亦不敬神明,但众生祝祷之时,是否也曾有过一刻短暂的期许?或许,在他独自站立在梦中之地,遥遥相望那个地方的时候,心念可曾有过动摇?
他就这样患“臆病”多时,但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能见到这番场景,即便身形模糊,面目不清,但他却已心满意足。
这是他触不可及的梦,是一种不可言述的痴心妄想,亦可能是天地神明私自给予的一次宽饶,他还有什么不能知足?
直到他清醒,从梦中醒来。
即便短暂而虚无缥缈,那又如何,他又岂会贪得无厌?
“睡得这么舒服,我几乎觉得是一种罪过。”
本来还处于方才那样的欢快之中,突然意识到不妥,他顿了一顿,开口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在你面前总会这样口不择言。”
或许,他真真正正把她当作了一个医者,因他已确信自己得病,且病得不轻,才能无所顾忌地得到这前所未有的放肆。
他压抑自己,惯于独自忍受,亟需一个倾吐的对象,病急乱投医,或是把她当作了救命稻草。他深知能救自己的从来不是旁人,但他已泥足深陷,苦不堪言,譬如落水之人,垂死挣扎,已完全丧失了章法,捉住什么都是好的。
“因为我用药了。”她冷漠道,“你不必介怀。”
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游离,她立刻提醒:“你不要想着我再用一次,那绝对绝对不可能。”
“好的,我不想。”
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肖薄的唇紧紧地抿着。
夜,空濛濛的。
雨下得断断续续。
他的耳畔,却有一个声音在笑。
“……像这样一直一直获取的话,说不定东君会觉得我是贪心鬼,给我惩罚呢。”
“对,不想。”他下意识地回应了。
他指骨击了击额角,面上显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之情,他愧歉道,“我确实好像有些不受控制。”
“我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风不知从何而来,将那窗幔吹得摇摆,榻旁还放着药碗,他那目稍一触及,便有千万只手,去揽他的臂,亲昵地纠缠着自己,要吃一碗糖藕。
他唯恐自己伸手,将它紧紧藏缩在后头,缓缓握成了拳。
“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需要一点松弛。”蘅芜原本一直在观察他,现在却别扭地避开他的面孔。她垂下头,低声说:“所以我擅自给你加了药,这样对你好。”
“好。”他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他刚听到“紧绷”两个字,抬手发现自己蜷缩的甲床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却没有一点痛感,恍恍惚惚间又似听见指甲扣刮桌木“擦擦”的声音。紧接着,那人仰着惨白惨白的脸,问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情景即映入眼帘。
他怔了怔,再等他回神,就只听到一个“好”字,他讷讷地不由分说地亦应了声好。
“碗里的药冷了,你现在把它倒掉吧。”蘅芜背对着他,她低低道。
轩辕琭已经拿起了碗,将将要倾倒,就听她又说:“倒进你口中最合适了,只有你需要它。”
她说着怪异的话,突兀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分开来想,好似又合情合理。
耳边细语喃喃,如滴落芭蕉的雨,淋淋不断。
“……又不让我死,又不让我好过。”
“……耀卿,你说到底需要我怎样的活着?她又不要我……她怎么可能不要我?”
“除非是爱……或者是恨……恨岂非也一种爱?爱恨本咫尺,了无瓜葛的抛弃才是永诀吧。”
有那么一刻,那些无法自圆其说的事情似乎一下子都能自洽。
他忽而觉得轻松,觉得快活。
即便那药又苦又涩,他也甘之如饴啊。
蘅芜仍旧没有看他。她歪着头,对着挂在壁上的一副画发呆。
突然她抬手。
“你饿不饿?”不等他回答,她伸手指了一指,“不如把墙上那条鱼撕下来,吃进肚子里去。”
他不明所以,却已经站了起来。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走过去,又怎么从那里扯下画纸来的,他有意识的时候,纸头已经进了口。
这样的事,怎么看都像是个玩笑。
但他似乎已经被幻识折磨疯了。在他的脑子里不断不断出现声音,一会控诉他杀人不见血,给他匕首把尸体剁碎一点,挖出些血泥来覆面;一会又诱哄他吃人不吐骨头,袖口掩住他的嘴,叫他生咽进去,嚼得更碎烂一些……
因而比起那些,这又算得上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呢。而现在,他虽然已觉察出自身的不妥,但却无法停止口中的动作。
“吐了吧。”她面无表情,冷冷地说。
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本来还在用力嚼食,继而,下一刻,他一声不吭地吐了出来。
现在,他乖顺得无异于一只豢养的猫。
此刻已不在下雨,就没有了水滴落屋檐的声音,自然也没有风,所以就连风时不时地穿堂而过,轻扣窗扉声,也没有了。
屋内静的已没了一丝音。
一切都是那么得稀松平常,却又大不一样。
“蘅芜……”他恍惚。
“我问你两句话。”
“好。”几乎脱口而出。
无论谁问话,他都不可能这样随意地应答。
夜,空寂而寒冷,他目色愈发迷惘。
蘅芜却如惯常模样,她仍旧冷冷的。
“你真的没有将瘟疫送去羽部?”
“没有。”回答几乎是不带思考的。他的脸白惨如霜,他大概是有些明白过来了。
“你之前说过会这样做,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轩辕琭摇头,“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不要将灾事扩大,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这么说着,右侧的脖颈处,却有一簇纤软的发在搔拨他的皮肤,轻微的呼吸吹在他的耳畔,问他:“伤口是不是在结痂,痒的人总想伸手去挠一下?”
他便忍不住将手探进里衣,顺着交错的帘布,向里去触他伤口上已经凝结的血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对面即是一阵恍惚。
她顿了顿,“我能够相信你——只是需要你解释清楚。”
“哦。凭什么啊?凭什么?”他默默地低下头,仿佛任命一般,任她操弄。
“我没有可以自证的东西啊。”他低低叹道,“因为是我提议的,合该算我的。就算我的。”
“我造的孽。再怎么折弄我都没有错。”
“不管是谁,无论对错,我需要找到事实,你说事实的部分。”
“我不想说。”显然他是有意识的,可惜他还有意识,他最好没有意识。
“我跟你说过,我对你用了药。所以,你不需要再克制自己。把全部都告诉我吧。”
夜色空濛,潮冷的湿气如荒草蔓延,侵染你已死若寒灰般的那颗心。
“……漆草虫,用漆草虫可以达到想要的效果。”
“漆草虫?”
“不是草药,这是一种虫蛊。因为需要媒介共同作用,因而取了那样的名字,不过是一群细若微尘的虫蚋,却能制造相同的症状,一样的恶心呕吐,腹泻高热,也生疮,不过却不是致命的,也不会传染,只要在郤眺的军营里投布,造成染疫的假象,自然可以避退,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能解决掉这些事,亦可以避免如今这样的麻烦。”
“尾俊——”
“尾俊他不信任我,他从来不信任我。是的,我们只信任自己。”他埋着头,继续道,“一般来说,只有自己才最稳妥。将自身交托给他人,总是最愚蠢的。”
他现在岂非是最愚蠢的?愚蠢到将自己的软肋呈于人前,任人玩戏。她知道他既不能痛苦地去死,又无法逃脱这操控,他只有木然地继续陈述。
“我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也做足了准备,安插人手,严密筛检,我甚至将这样的密报透露给了郤眺,让他有所警械,我这样防备——我知道最要防的一直是他,但我确实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约莫——约莫只有通过郤昭。”
“众所周知,敌人的敌人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他抬头凝住她的目,忍耐痛苦,问她:“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她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虽然她早已知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知道他会做怎样的事,但这么些年,她早已学会了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她将逃避练就的如火纯青。一些事情,只要你不去细想,它就不存在,也不会招来额外的痛苦。
你看,人是一种多么清醒冷静的动物啊!在自私利我的作用下,不管事实如何,你永远可以选择你想要选择的那一面,这样说来,你岂非是自我世界的神!
“你不必内疚,既然与蛊毒有关,就不是你所能施救的。你心肠太软了,所以才能让人利用。这件事上,只有你是问心无愧的。”
她岂能问心无愧?她何曾不想就这么一笔带过,也尝试让自己像之前的成百上千回一样,不去深究,但她知道如果这次她再不问个清楚,那自己可真是无药可救了。
夜色深寂无边,好似无底,这一夜仿佛怎么都过不完。
明日便要送归国都,只是不知是否还有明日。
凝睇良久,突然他问:“你还有想问的吗?
夜色蒙蒙,烛火幽幽。
一道绮梦化作飞烟。
“如果一时没有,能不能找个东西把我绑一绑。”他从怀中伸出手,像一个犯错的孩童,讷讷道:“我虽不怕死,但我总怕浪费你的一副好药。”
蘅芜愣住了。她本就心存愧意,自己妄用了他人的信任,诓借了一番医者的名头,做存有私心的恶事,看到他一手的血污这么掏了出来,已惊得不能言语。
他的衣袍已被血色浸透,原本裹好的伤口被他扯出霍大的口子,布巾肆意凌乱地交叠缠绕,已近愈合的患处被野蛮地扣扯,又重新曝露出来,一道道抓痕将皮肉搅得更为碎烂,血肉模糊下,鲜红色的血水便自裂口溢出,淋淋漓漓,可憎可怖。
“可能——我实在没有办法控制。”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一双血淋淋的手,他迷惘而不知所措。
“最好能帮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他喃喃着。他将摊开的手合闭,又松开,又握住,黏腻的血自指缝间悄悄滑走,若有似无间烫灼掌腹,直叫人发蒙。
“轩辕琭!”
他已将沾血的手指伸向口中。
蘅芜按住了他的手。
她这才敢看他的面。他的面孔惨白,冷汗湿透他的发,又自他额骨间滚滚而落,他呼吸急短又重浊不堪,肖薄的唇却依然紧紧地抿着。
“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一道亮光急急闪过,数十道花炮,好似金蛇电闪,窜入天际,千光万照,花焰齐开,刹那之间,如同清昼。
尚在惊愕之际,那焰火燃尽,声光俱灭,流转之间,天复又陷入黑暗。
轩辕琭面色煞白。
“这信号——”
“是来救我的。”他回道。
这本已不是质询,只是普通的交谈,但他并未摆脱操弄,因而回答得既干脆又肯定。等蘅芜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说了太多。
“这是起事的信号,是我的舅父,他已经等不下去了,想必已在城外集结好军士,组织了起义军,逼我谋逆。”
“即便我不同意。但山穷水绝难免铤而走险,他已经丧失对我的耐心与信任,等大军压境,用的是我的旗帜,发的是我的诏令,我不想也要想,不做也要做,只要这暗号——”
“你不用说了——”她匆忙阻止,“我不想知道。”
“好。”
他点了点头,默然地回应。
也许给他下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开始后悔。现在她是否更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对不起。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想让你难堪。”
“这又算什么呢?你做的没有错,不需要抱愧不安。”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腹,那日插在此处的箭矢似乎还未拔除,惹得他频频伸手去握,却总是捉握不住。
他已经不在乎口中所言,他冷冷道,“不要显露善心,这些柔软的东西难免会成为别人伤害你的利器。”
他的手指贴在他的腹壁,轻轻刮擦。
“‘秘密太多可能会撑破肚子’。”失神片刻,他又苦笑,“难道不是么?难为你费心为我对症下药。”
他抬头看她,眼里俱是悲意。
“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就像这注定是一个死局。我清晰的认识到了,却无法改变事情的走向,于我而言,岂非不是最大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