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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志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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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五月,十八岁的我必须开始思考我的人生,选择未来。
眼前是学校发的一摞各个高校的名单,我随意翻着,它们的名字一个个跳入眼帘,这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里将有一个决定我的人生方向,但我对于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高校一片模糊。
填志愿,“志愿”这个字眼真是可笑,意味着我志愿到一所从没有去过的学校,选择一个我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专业,在陌生中进行我一生中第一次所谓自主的选择。
真自主吗?如果我去了这所高校,发现并不适合,能反悔吗?不能,因为这是我的“志愿”。我的未来的人生就在表上的空格里,无法尝试,也很难调整,一旦填上就只能认命。志愿选择成了一个不了解对象的完全凭借想象的盲目选择。
人生可以选择吗?我这十八年,从没法选择出生:我到底是谁?到底有怎样的妈妈?怎样的爸爸?任何人都不能。从出生的那一天,已经定了一个大概的框框,但不是每个人自己选的,一辈子所能做的,只是把这个框框挣得大一点,改变一些。但很多从第一天就决定了。
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考到北京读书。因为我从那里来。
邻居家的大毛哥,比我大上一两岁,是我童年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在我三岁时,向我泄露了身世的秘密。
“小非,我问我妈了,她说你从北京来的。你爸抱着你,你还是个小毛娃。来时候就没你妈。你爸也从不说你妈。咱们院子里,谁都不知道你妈是谁。”
十八年了,到现在,我也只知道我和爸爸在1971年,从北京来到这座小城投奔姑姑。在我们这座小城里,只有两个人知道我的身世秘密:爸爸和姑姑。
北京的大学名单让我有种先天的亲切,曾经妈妈爸爸生活在那儿,也许妈妈还活着,也许那里有一个血缘意义上的亲生父亲,也许我能揭开身世的秘密,既然我的人生从北京开始,我的选择也应该从北京开始。
北京广播学院?听说给电台、电视台培养记者。我无限向往的职业,从小想离开这个记录我成长耻辱与压抑的城市,到天南地北。
我看着窗外,爸爸在楼下,擦那辆已经骑了8年的老自行车。
记忆中,他总闲不住。从我们还住在大杂院到现在,他似乎永远忙碌。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工人,在铁路上班。每天早出晚归,走的时候干干净净,回来一身臭汗油泥。在院子里接上盆水,那种印着小金鱼的瓷盆,毛巾在瓷盆里飘,从头到脚,他把三盆白水洗黑了,倒在院子中的树下,自己便逐渐白起来,他很瘦,脱下上衣擦身的时候,筋筋条条的肋骨,小块瘪瘪的但又硬硬的肌肉,瘦而有劲,洗干净自己以后,会把童年的我从地上托起来,扔到天上去,听我害怕地叫,再把我接住,自己嘿嘿地傻笑。
然后,他洗自己的衣服和我的,从院子里的水龙头接很凉的水,晾完衣服,去做饭,在黑黢黢的矮棚里,那是我们的厨房。再以后,他收拾屋子。在院子里,别的人家,这些都是女人干的。
我睡了,他会在灯光下修修补补,家里东西不多,却总是这个坏了那个又坏。他不抽烟,不喝酒,少有朋友。晚上,家里冷冷清清,他在忙,我在假寐中偷眼望,灯光很暗。
偶尔,他闲下来,会掇条凳子到门口,有一根电线杆在那儿,上面挂着圆圆的灯球,在青灰色的灯檐下泛着光,他会在路灯下拿本书,弓着身子看一整个晚上。他大约有一纸箱书,现在想起来也没多少。他看书的时候身子一动不动,在黑夜中就是一个黑影。
……
他现在会同意我去北京吗?
我走出门,到爸爸身旁,蹲下来。他看着我,眼里很宁静。这种宁静让我心酸。我问他:“我报哪个大学?”
他有些歉意地低下眉,表情有些黯淡,说:“我不懂这个,问你姑姑。”姑姑在学校教书,对高校更了解。
我突然想起上小学时,有一天,他激动地告诉我,跟他来往的有限的几个朋友中已有一个人在□□结束后考上大学了。他以此为例鼓励我一定要上大学。说,大学让人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当时,他就像刚才的表情,有些羡慕,又有些蹉跎。
这些年,我也隐隐感到,他这么爱看书,应该有能力,也有愿望参加恢复的高考。为什么没有?是因为有我的拖累而放弃了?
我愿意思考的习惯,构成生活中更多的困惑,越是觉得自己可能对他构成潜在的拖累,越是觉得生活中处处如此。
“你想让我考哪儿?”我加重语气,我想听他真实的意见。
他看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他说:“你定吧,小非。能考上哪儿,就上哪儿,家里条件还行,到外地咱们也够钱,别委屈自己,将来有发展最重要。爸就吃亏,没上学。问问你姑,看现在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时兴。”
“我想去北京。”我盯着他,想看他的反应。他似乎没有触动,继续擦车,但我能看出他有意避免对妈妈的联想,仿佛他不曾在北京生活过,仿佛他已经淡忘了妈妈在北京生下我的事实。他的平静让我有点怨气,我甚至希望他否定我,拒绝我去北京,但他没有,这反而让我有些生气。觉得他在试图忘记,逃避,用一种无言阻挡我了解他和妈妈的过去,阻挡我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不想就此放弃,干脆直接告诉他我所想报考的院校。“我想考北京广播学院。”这是所很专,当时还不是很有名的院校。我认为他应该不知道这个学校。只是想向他强调北京的地理概念。
但,他在听到这所高校名字的一瞬间,迅速地回头看我。眼神里清楚地说明这个名字对他非常触动,有惊讶,有担忧,也有恐惧。很快,他控制住自己的神情,把头转过去。
我直觉地预感:宿命啊!居然我在因缘里与从不曾见面的妈妈有这样相通的基因,我们都会选择同一所学校吗?这一定是与妈妈有关的学校!我的心里有着强烈的直觉,充满紧张,倒吸着气,竟会这样巧吗?“妈妈在那个学校?”我狠心地问。
爸爸没有说任何话,就像没有听见。我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不知该怎样回答。
北京广播学院的某种冥冥中和妈妈的关联让我突然有些兴奋:发现了这些年一直困扰我的黑屋子的门。
但,爸爸的沉默让我灰心。我转身走开,他在背后问,去哪儿。我想去找大毛,这些年,他一直是我的靠山。甚至为了我锒铛入狱,那是我少年难以回忆的另一段耻辱。
我脑里很乱,报考广播学院也许能找到妈妈的消息,但也意味着对爸爸的伤害。这些年他似乎已经逐渐忘记妈妈的存在,忘记我的由来,或者他希望我一直都以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