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罗牵

34、释然

　　安然说要开车送他去别墅：“你就别开车了，我送你吧。你看你这样子，我怕你开车再出事故。”
　　上了车，安然还在担心冯延会不会去联系媒体，穆时丰却理也没理：“你管他呢。”
　　安然叹气：“你这都什么事啊……”
　　穆时丰忽然说：“安哥，先不去别墅，去一下红旗路那边。”
　　安然点了下导航：“那边跟青山别墅区是两个方向，你兜这么大圈子干嘛。”
　　穆时丰只是求他：“安哥，拜托你了。”
　　安然没办法，只能往那边开。
　　穆时丰没跟他说具体位置，只是在他开到红旗路上后，就开始给他指路。安然依着他的指示七拐八拐的开到一处居民区外的商店街。
　　穆时丰说：“停在这里吧。”
　　安然见穆时丰又戴上了口罩和墨镜，把羽绒服的帽子扣上，牢牢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脸。
　　“你还要下去？”
　　穆时丰笑了下：“我买点吃的，你要吗？”
　　安然瞪了他一眼：“你逗我呢，开了半小时车你跟我说你买吃的？”
　　穆时丰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我很快就回来。”

　　穆时丰把手揣在口袋里，走在落着梧桐叶的小道上，踩着枯叶发出一声声脆响。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次了，熟的不能再熟。原来还有凹坑的柏油路被填平，人行道上被轧碎的砖块也换上了新的。就连那块原本有点暗旧的招牌，都为了保持一条街的和谐统一，换上了白底红字的新牌子。
　　他站在“好再来家常菜”的门口，迟迟没有迈进去。这时门被人推开，一个客人出来，穆时丰听到了里面音响放的歌曲是halo的出道曲。
　　这首电子音的歌曲和朴素的菜馆似乎全不相配，穆时丰站在门口听完了整首歌，然后音响开始放下一首歌，还是halo的曲子。

　　门又被推开了：“我送完饭就回来，你好好看店。”
　　穆时丰看着那个急匆匆提着饭盒出来的女人，忍不住的小声喊她：“姑姑。”
　　穆棉一下子错愕的停住脚步看向穆时丰，穆时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
　　“你回来干什么！”穆棉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店里：“怎么在外面就摘墨镜，你让人看见了怎么办？”
　　“穆姐？”坐在收银台的服务员有点奇怪的看着穆棉：“你……”
　　“没什么。”穆棉放下饭盒，拉着穆时丰就去了一个雅间。

　　穆时丰一直看着穆棉——真要说起来，他比冯延更像穆棉的儿子，只是冯延继承了穆棉的圆眼睛。而似乎是因为年纪渐长，她的眼皮脂肪流失，撑不起年轻时的弧度，看起来和穆时丰狭长的眼睛有点像。这么多年辛苦下来，她一点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脸上那层皮肤绷在骨头上，颧骨处撑得有点透明，有点憔悴疲惫的神态。
　　穆棉年轻时是美人，现在也不难看，只是好像被生活的艰辛压得怎么也笑不出来，唇角总是向下绷着，一副苦相。
　　穆时丰对她的感情很复杂，穆棉对他当然算不得好——这种不好是说穆棉不会细腻的关心他，对他投入爱和温柔。但是穆时丰也感谢她，她当初没有丝毫迟疑的就领养了他，没让他流落到孤儿院，就冲这一点，穆时丰对她也没有一点怨气。

　　而随着年纪增长，他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穆棉对他只有客气的疏离，而没有一点亲近。

　　穆棉为了供穆杉念书，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按着父母的安排嫁给了父亲单位新入职的冯实。而穆杉却辜负了她的牺牲，上高中的时候和自己的老师恋爱，最终边俞被开除，穆杉因为正面临高考而免于处罚，最后还是因为发挥失常没能考上。穆棉无法怨恨自己一直宠爱的弟弟，只能把所有过错归结到边俞身上，连带着对和边俞长得十分相像的穆时丰也没什么好脸色。

　　师生恋，私奔……穆时丰每每想起他那勇敢、出格的父母，只觉得自己真是半点没随他们，谨慎小心的性格倒是都随了穆棉。每次他们四个人出门，看起来都像重组家庭，冯延和冯实是一家，他和穆棉是一家。

　　“你怎么来了，”穆棉给他拧了一块热毛巾让他贴在眼睛上：“吃饭了吗，没吃我给你做点？”
　　穆时丰摘了口罩摇摇头：“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没什么事……没事你就回吧。”穆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的脸看：“我这也挺忙的。”
　　“今天……冯延来找我了。”穆时丰缓缓地说。
　　穆棉一下子有点慌张的扯住桌上的桌布：“冯延？他不在学校上课去找你干什么，你别理他，你顾好你自己就行……”
　　“姑姑……他得了肝癌是不是？”穆时丰声音有点颤抖。
　　穆棉一下子僵住了表情，沉默许久：“这是他的报应，他活该。”
　　穆时丰有点惊愕的看向穆棉，穆棉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跟穆时丰如出一辙：“我一个人受苦就好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要管。”
　　“都怪我……”穆棉低着头：“都怪我……”
　　穆时丰不知道她在自责什么，只能说：“不是你的错。”

　　“你父母出事那天，是去看你奶奶的。那时妈妈已经软化了，是我不同意，不愿意见边俞……他们才转头回去，路上出了事；而我又因为对边俞有偏见，连带着迁怒你，对你不闻不问……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嫁给他，我认了，等他死了……等他死了……”

　　穆棉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像一个祈祷的手势。
　　然而祈祷的内容，却是希望那个男人死掉。

　　她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的错误揽在自己身上，承担起全部照顾他的任务，把这种辛苦和痛苦当做自我惩罚。

　　穆时丰想，自己这么多年都想错了。

　　冯延考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只剩他们三个人。而穆棉开着小店，每天都在店里忙，让穆时丰跟冯实朝夕相对，他宁可去死。

　　他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穆棉的店里：“姑姑，我不想上学了。”
　　穆棉愣了，停下手中切菜的活儿：“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穆时丰咬紧牙关，鼓足勇气：“我……我想来店里帮忙……”
　　穆棉看他脸色不对，也有点着急了：“怎么了？受欺负了？”
　　说着就要撸起穆时丰的袖子看，穆时丰赶紧缩手，穆棉直接掀开他的衣摆，就见他后背上好几块青紫。
　　“你为什么不说！”穆棉抓紧他的手：“我去找你们老师，这几天你就在家歇着……”
　　“姑姑……我求你了……”穆时丰反手按住她的手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别让我回家……”
　　“姑父一直偷看我……”穆时丰终于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极细极小，微不可察：“我洗澡的时候……”
　　穆棉脸色惨白，她紧紧盯着穆时丰的眼睛，麻木的给他擦泪，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
　　“走，跟我走。”
　　穆棉拉着他回了家，从衣柜里翻出户口本和穆时丰的身份证，她一把撕掉了户口本上穆时丰的那一页，然后又拿出一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她把这些东西装进穆时丰的书包里，然后把书包塞到穆时丰的手里：“走！你现在就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穆时丰怔在原地，他祈求的看着穆棉，抓住她的手腕：“姑姑，你别赶我……”
　　穆棉闭了下眼睛：“你走吧，以后，你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穆棉甩开他的手，神色悲哀的说：“你走吧，走……永远，永远别回来！”
　　穆时丰被推出门外，他听到了穆棉压抑的哭声——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穆棉哭。

　　穆时丰想，穆棉是希望自己做坏人，让自己对她别有一点留恋，开始他自己的生活吧。

　　穆时丰小时候害怕呆在家里，就总是一放学就去穆棉的店里，穆棉的这爿小店像是他的避难所，他的堡垒。在这里，没有冯实，没有那些可怕的同学。穆棉也不赶他，穆时丰就在前台写作业，写完他也不走，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跑去后厨帮着洗碗洗菜。后来大了一点，就跟着穆棉学做饭。

　　这么一想，过去的日子也不是真的惨淡的一点光都没有。穆棉按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擀饺子皮，两个人关完店之后一起走回家。他和穆棉都是拙于与人交谈的人，也不说话，就只是沉默的一起走着，冬天下雪之后，路面结冰，穆棉怕他摔倒，就会挽着他的胳膊。
　　这是他们两个人亲密的极限。但是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穆时丰递给她一张卡：“这个给您……钱不多，您就给自己花吧。您也别太辛苦了……”
　　穆棉没接：“我挣钱不容易，你就简单了？”
　　穆棉避开他的视线：“我一想到，你这样不愿见人的性子，还要被那么多人看着……”
　　穆时丰起身把卡塞进她的口袋里：“都过去了。真的。”
　　穆时丰拉起她：“走吧，我送您过去。”

　　穆时丰拉开车门时安然正在打游戏，他刚想开口骂穆时丰怎么去了这么久，就见穆时丰跟一个女人一起上了车。
　　安然回头看了一眼，他俩坐在一起像是母子。
　　穆时丰跟安然介绍：“这是我姑姑。姑姑，他是安哥，我的经纪人。”
　　穆棉跟安然问好：“您好，辛苦您照顾小丰了。”
　　安然笑着应了，穆时丰探身点了下屏幕，挑了halo的歌放出来。
　　穆时丰跟他说：“去市医院。”
　　大概因为有安然在，穆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安然把车开到医院外，穆时丰送她到门口，穆棉这时才跟他说话：“小丰……你害不害怕？”
　　穆时丰摇摇头：“现在不会了……”
　　穆棉笑了一下，然而嘴角还是往下的：“我怎么做也弥补不了你……所以，你就怨我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你有好的未来，不要再回头看了，往前走吧。”
　　穆棉像是要把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话，在这最后一次见面里一口气说完：“我这一辈子都是受人安排的。我活在父母安排好的框架里，有着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开始讨厌起所有跳出去的人。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是多么重要的啊……我为什么当时就是想不开呢，甚至连累了你……”
　　穆时丰走近她，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环着她的肩膀：“我现在过的很好，真的，我有了喜欢的人，他很厉害，也给了我很多力量和支持……我会越来越好的，放心吧。”

　　穆时丰回到车上，像是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穆时丰又一次提着行李来到青山别墅，张姨给他开了门：“怎么来的这么晚呀。”
　　穆时丰笑了起来：“去看了下家人。”

　　穆时丰一进大厅，就见陈甫钧正坐在沙发边，好像在开视频会议。穆时丰不敢吵他，自己提着行李熟门熟路的去到自己的房间，收拾完东西才下楼。

　　陈甫钧开完会了，抬头看了穆时丰一眼，轻笑一声：“张姨应该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上次是受伤，这次……”然后朝他招手，穆时丰坐到他身边，陈甫钧凑近看他：“哭的这么厉害，难看死了。”
　　说的嫌弃，陈甫钧还是抬手捏了下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小猫一样。
　　穆时丰哭的太凶，眼皮整个肿起来，像是刚割完双眼皮一样。眼下有一个个紫色的小点，是哭的太狠，毛细血管都爆了，混在黑眼圈里，看起来很憔悴。

　　陈甫钧伸手捧住他的脸，用大拇指轻轻划了两下他的眼睛：“哭什么，在外面哭我也看不见。”
　　穆时丰笑：“那在您面前就可以哭了？”
　　陈甫钧勾了下嘴角：“除了床上，哪里也不行。”
　　穆时丰蹲在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陈甫钧的腿上：“您在的话，我会哭的更凶的。”
　　一想到有人会相信他，会支持他，甚至替他出头——他就一瞬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什么坚强都没了，只想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哭一场。
　　陈甫钧揉揉他的头发：“小孩脾气。”
　　穆时丰抬起头，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陈甫钧，陈甫钧站起身：“我不是说过吗，要护住你还是足够的。”
　　“你什么也不用怕。我看他们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