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阴影 ...

  •   “小穆……”安然给穆时丰打电话时,穆时丰正收拾行李准备搬进青山别墅。陈甫钧已经出院了,正好穆时丰最近没什么要紧的工作,准备住过去照顾他。

      “嗯?你说。”穆时丰挑着衣服往床上摊:“是Timmy的广告要拍了?”
      “不是。”安然不想再横生枝节,干脆利落的说:“你的表哥联系我,说要见你一面——冯延……是你的表哥吗。”
      穆时丰好像被一种不知名的外力拉扯着,一下子拖拽回了六年前——
      “啊……对。冯延……冯延是我姑姑的儿子。是我的表哥。”穆时丰像是说服自己认识他一样念了两遍冯延的名字:“他说找我什么事了吗?”
      安然有点担心的说:“他不会要找你什么麻烦吧?我可见多了这种极品亲戚了,艺人一翻红就开始要钱,不给钱就去联系媒体造谣生事……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跟陈总说,问问他怎么解决……”
      “你别跟先生说。”穆时丰想扯起一个笑容,然而脸僵硬的像石块,怎么也划不出一个笑痕:“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现在先生还没康复,金门那边的事就够他操心的了,我这点事没什么要紧的。”
      “真没事?”安然狐疑:“那我就安排你们在公司见吧,这样有什么问题你也能及时找我。”
      穆时丰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好啊。尽快吧,今天行吗。”
      安然那边好像是问了冯延:“他说可以。那就下午吧。”

      穆时丰很少去想过去的事。当练习生时太苦太累了,他一点基础也没有,五线谱看不懂,跳舞跳成广播体操。每天练到衣服拧水,睁眼就是跳舞闭眼就是睡觉。如此这样,对他来说倒是好事情了,他累的大脑空空,什么都想不起。出道之后,一年一年的忙下去,他被粉丝、经纪人、公司推着往前,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人的大脑真的很神奇,它感知到你遭受的痛苦,然后强行运行保护机制,把那些痛苦的经历埋到记忆深处,又在上面撒了点土种出一颗树,看起来郁郁葱葱茁壮健康,然而吸收的养分都来源于伤口里溃烂的血。像是手上莫名出现的小伤口一样,你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划破的,只能感觉到疼。现在的穆时丰怎么也记不起当年经历的那些痛苦的细节,只记得恐惧,只留下了伤口。

      穆时丰挂了电话,枯坐在沙发上。他看着电视黑屏里映出的自己——只有突出的眉骨和鼻梁的那一折曝在光里,眼睛陷在黑暗里看不分明。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安然给他发了微信。
      他点开一看,就看到那张旧照片。明明那时候他也才十一二岁,却有着成年人一般阴郁的表情。

      他关了手机,穿上皮衣就出了门。

      安然看到冯延的第一眼就确认了他和穆时丰的血缘关系。这种感觉很难说明,但他就是从他们的五官、轮廓,一个皱眉一个微笑的表情里,窥见到了那一点熟悉的感觉。
      冯延跟穆时丰差不多高,像校园小说里爱打篮球笑容阳光的男主角。他对着安然微笑,弧度明显,还露出了一颗小虎牙:“是安然吗?”
      安然很难对有着这样微笑的人提起防备,然而他一想到穆时丰就瞬间坚定了立场:“是我,你是冯延对吧。”
      冯延笑了一下:“对,是我来早了。”
      安然摇摇头:“没事,本来下午的时间就是留给你的。”
      安然领着冯延去会议室:“你坐这里等他吧,他刚给我发消息了,就要到了。”
      冯延点点头,解开夹克外套,露出了卡其色的连帽卫衣:“您有事就去忙吧,我在这等他。”
      安然沉默了一下,说:“冯延,小穆能走到今天,是你想象不出的辛苦。”
      冯延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是啊。谁不是辛苦的活着呢。”
      安然警觉地看向冯延,冯延却只留给他一个低头玩手机的侧影。

      “安哥?”门被敲了两下,穆时丰的声音传来:“你在里面吗?”
      安然一下子走了出去紧紧地把门关上,像是生怕冯延瞥到穆时丰一个影儿一样。穆时丰提了一袋咖啡,递给他一杯:“拿铁。”
      “你还有心情买咖啡?”
      穆时丰苦笑:“我比你紧张多了……刚才站在公司门口不知道要不要进来,索性去旁边买了点喝的。”
      安然叹口气,握着纸杯:“你别说,你们家基因还真好,个顶个都长得好看。”
      穆时丰表情僵了一下,他抬手揉揉脸颊:“我像我妈更多一点。”
      安然拍拍他的肩膀:“进去吧,我就在门口等着,有什么事就叫我,我都做好准备了。”
      穆时丰笑了:“他还能打我啊。”
      安然推了他一把:“别跟我这打岔。去吧,别怕。”

      不知道是因为跟安然说了会话,还是知道安然就在外面等他,他没那么紧张了。他扭开门把手,走进会议室。

      冯延回头时,他一瞬间没能把眼前人的长相和“冯延”对上号——毕竟他们已经六年没见了。他16岁离家,那一年冯延刚考上大学。哪怕他们一起生活了近十年,似乎也无法弥补这种疏离。
      虽然穆时丰像母亲更多一点,但是他父亲一家的基因也丝毫不差。冯延高大俊朗,轮廓线条比高中时更分明,从男孩长成了男人。
      冯延显然对他更陌生,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穆时丰的脸,试图寻找一点过去的痕迹。
      现在的穆时丰当然跟他记忆里那个阴郁沉默的男孩大不一样了。穆时丰穿着合身的皮衣,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他过长的刘海用发胶固定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咖啡,只能靠这一点温度给自己一点徒劳的安慰。
      穆时丰把最后一杯咖啡连袋子一起搁在冯延的桌面上:“喝点东西吧。”
      冯延转开视线道了声谢才打开袋子,穆时丰坐到了他对面。
      冯延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喊他:“小丰,你最近还好吗。”
      穆时丰没应声。他和冯延的关系实在算不得好,这种无聊的寒暄和场面话他一句也不想敷衍。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咱们的关系摆在这,就没必要兜圈子了。”穆时丰身子前倾,推了下眼镜,抬眼看他。
      冯延有点愣,他想象不出过去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孩子,怎么变得如此凌厉。
      冯延定了定神,有点踌躇,似乎接下来他要讲的是很难开口的事:“家里……有人生病要做手术,我现在念着研究生,也挣不了什么钱,家里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实在凑不够手术费,所以想来跟你借点钱——我可以打欠条的,你放心,一定会还你。”
      穆时丰听他讲明来意之后多少就松了心——毕竟这是他设想的到的,他缓缓松了口气,表情也柔和了一点:“姑姑一直心脏不好,是她要做手术了吗?你别急,你要多少,我给你。”
      冯延顿了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不是我妈……是我爸。肝癌。”
      穆时丰一下子捏住了手里的纸杯,咖啡溅到了他皮衣里的浅色毛衣上,他手足无措的丢了咖啡杯站了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去换个衣服……”
      他看也没看冯延,推开门就往外跑。
      一直守在外面怕出事的安然被忽然跑出去的穆时丰吓到了,赶紧在后面追:“小穆!穆时丰!你站住!”

      穆时丰却拼尽全力一般,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安然见追不上他立刻返回去:“你跟他说了什么!”
      冯延不笑了:“你问他吧。”
      安然冷笑一声,他歪了下嘴角:“你最好祈祷穆时丰给你兜着话不说出去……不然我保证,你会后悔今天过来找他的麻烦。”

      穆时丰被冯延一句话就给踹回了那个狭窄阴暗的房间,在那里生活的十年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吞掉他所有的表情和活力,一点渣滓都不吐出来。
      已经不仅仅是如堕冰窟了,而是他踩碎冰层,身子刚沉入水里,头顶的水面就又迅速结了冰。他浑身冰冷,也无处可逃,马上就要窒息了。
      他想也不想,几乎是盲目的本能的跑到了陈甫钧的办公室门口,他顺着墙面滑坐在门边垂着头,好像要把心脏整个呕出来一般的剧烈的咳嗽。
      他一下下的锤着陈甫钧的门,明知道他不在,却好像只能靠幻想着他在门后得到一点安慰。
      他等着陈甫钧接通电话,牢牢的抓着手机,像是落水者紧紧抱着浮木,他无法自救,只能求陈甫钧给他一点力量。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又灭,电话一通,他先是尽力忍耐着小声的哭喊着“先生”,然后彻底控制不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陈甫钧的名字。穆时丰嗓子疼的仿佛声带要断开,要从嗓子眼里迸出血来,上嘴唇因为哭喊一直发麻,头胀的仿佛大了一圈,一摸好似发了高烧。
      明知道哭是懦夫的举动,可是他忍不住;明知道哭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他忍不住;明知道他已经不会再受到伤害了,可是他忍不住。最开始的哽咽他还能想起那些破碎的片段,那无处不在的,黏稠的眼神。后来仿佛只是出于本能的大哭、怒喊,脑袋一片空白。哭到最后他觉得睁不开眼睛,像是有人扇了几巴掌在他脸上一般的通红肿胀。但是这只是人类面对自己无法面对的事情时最本能的回应方式,只是单纯的哭。

      他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忘了。

      真要说起来,冯实——他的姑父,并未实质上的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他只是偷窥,那种眼神无处不在,穆时丰逃无可逃。
      他没受到侵犯,没有实在的伤口,甚至在年少时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可怕的大事——
      只是每一次闪光灯那刺目的光,每一个摄像机的镜头,每一个来自粉丝专注炽热的眼神……都会让他有那么一瞬毛骨悚然的不适。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还是要继续唱歌跳舞。他甚至无法将这个反应跟冯实偶然间被他发现的偷窥联系在一起。

      有些伤害就是如此,也许受害者都意识不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他们还能看似健全健康的生活,但是内里某些柔软的内核却早已悄无声息的碎裂。偶然提及时,那些碎片才会尖锐的扎一下。

      而冯实对他造成的伤害,是被明面上的校园暴力遮掩后的阴影,诡秘的匍匐在他的心底,却始终没有被照亮。

      穆时丰才发现,在心里,在潜意识里,他早就杀死他了千遍万遍,可他居然直到今天才如此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他的万丈高楼是建在浮沙上的。而此刻,从地基开始塌陷。

      陈甫钧当然是见过他哭的,而这一次穆时丰的哭声太骇人了,像是把那些看不到的伤口化作眼泪予以具形。
      “我在。”陈甫钧声音很稳,像是小木槌敲着木鱼那种笃实平和的声音。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是经文,串成了某种玄妙的力量,稳定了他的心神。
      “先生……”
      “我在。”
      他深深呼吸两下,一哽一哽的说:“我,我有一个,无论如何也希望他死掉的人。可是,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不敢回头想……”
      “不想面对的事,就别面对了。努力很痛苦的话,就别努力了。”陈甫钧缓缓地说:“你希望他死掉,我就让他永远无法出现在你面前,跟死掉没什么区别。”
      穆时丰艰难的忍着抽泣,好像在替小时候无助的自己发声:“没有人会信我……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只有我才是坏孩子……”
      “我信你。”陈甫钧说的斩钉截铁,仿佛发号施令一般不容任何人质疑。
      “你也只用信我。别人怎么说,你一句也不用听。”
      穆时丰闭眼,一下子滑下两行泪。
      太晚了——为什么我这么晚才会遇见你呢。如果再早些认识你,我也许就能以更好的面目来见你,不会遍体鳞伤,不至于只能给你献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或者,再早些认识你,我就能够得到拯救。

      “我总以为……”穆时丰平静了一点,他唇角下抑,鼻翼两侧的肌肉绷紧忍着眼泪。他的眼神有点散,虚虚的盯着门上的木纹:“我总以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时间不会治愈任何事的。”陈甫钧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事,他说的平淡但坚定:“伤口愈合当然是需要时间的,但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内你做了什么。脚底有伤的人不会因为一直在碎玻璃上行走而愈合。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不是时间。”

      陈甫钧没有空等着时间过去,他主动出击,该报的仇一个不落的还了回去。

      穆时丰不知道他的伤口有无愈合,至少陈甫钧不像自己这样,只能无助的哭泣寻求别人的力量。

      但或许值得欣慰的是,他已经比过去变得坚强许多,这都是因为陈甫钧。

      “小穆!”安然问了保安,没见过穆时丰出去,他只能一层层往上找。他看见抱膝靠着门坐着的穆时丰一下子扑了过去:“有什么事你不能说啊!你跑什么啊!我找你找的都要疯了,你急死我了……”
      穆时丰抓着安然的胳膊想站起来,却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安然赶紧撑住他:“疼不疼啊?你看你,你什么哭成这样过!靠,我就说一看那个冯延就不是什么好货!”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还说过冯延和穆时丰有点像。
      穆时丰声音嘶哑:“冯延没走吧?”
      “他怎么会走。”安然有点焦躁:“他到底找你怎么回事?还是威胁你了?”
      穆时丰摇摇头:“要钱而已。”
      这已经是安然能设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要的不过分的话……你就给了吧……我知道你赚钱不容易,就当破财免灾了。给了这一次他们再找你要,你就不用给了,该尽的责任就算尽到了,谁也不能再苛责你什么,随便他们爆料。”
      穆时丰脸色灰败,他笑了下:“是啊。花着我的钱治病,我怕他死的更快一点呢。”

      穆时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然后推门进去。他声音干涩嘶哑:“钱,我给你。”
      边说边用安然给的支票簿写数字。
      冯延问他:“你没事吧……”
      “我有没有事?”穆时丰重复一声停了笔:“冯实怎么对我的,你没见过吗。”
      穆时丰一步步走向冯延:“你爸得的病不止是肝癌吧,明明还有偷窥癖和恋童癖啊……我看他是因为不能对你下手才会看我吧,毕竟,我们长得有点像是不是?”
      冯延闭上眼睛极力忍耐,声音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发出来的:“你闭嘴……不是我,你以为你只会被偷看几眼吗?要不是我看到他偷偷进你屋要装双面镜喊住他,你根本……”
      穆时丰缓缓点头:“你真伟大啊……那你怎么不替我受苦啊?”
      “那是我爸!别把那种事乱说!”冯延面目狰狞:“穆时丰你疯了吗?”
      “对,你们是亲父子,我是外人,所以他做什么你都觉得可以原谅是吗?”穆时丰笑了:“对啊,你不是一直活得事不关己吗。我那会,被人堵在楼道里挨打的时候,你正好经过,我喊你‘表哥’,求你救我,你理也没理我——我怎么配跟你成为亲戚啊。你不是说,‘你一个男生,被人摸几下能怎么样’。到了你爸这里,你觉得你爸更无辜对不对?都是男的,看两眼能少块肉吗?”
      “冯延,你跟他一样恶心。”
      穆时丰扬了扬手中写好的支票,冷酷的笑了一下,然后干脆的撕掉,撕了一下,两下,三下:“钱,我有。但是我不想花在一个我恨不得他去死的人身上。还有你,你对我根本没有一点愧疚。你只是想用这种事来要挟我。我猜,是不是还有什么偷拍的照片啊。”
      “我害怕很久了。刚出道那会,我总担心哪天起来一看新闻,发现我上了头条。”穆时丰冷漠的说:“可我在害怕什么呢。有罪的是你们,是你那个偷窥癖的父亲,是那些拿我取乐欺负我的同学,是你这样置身事外冷漠的过客。”

      “而且你也没可能把我的消息爆出来了。”穆时丰把撕碎的支票丢进垃圾桶里:“因为,我有你惹不起的靠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