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罗牵

32、信任

　　“你问谁死了？”

　　安然后退一步，皱着眉看着跑的头发凌乱脸颊通红好像丢了魂一样的穆时丰，有点嫌弃的说：“你不会打电话问？”
　　穆时丰当时是真的没有勇气再把电话打回去，他生怕拨回电话，隔着冷漠的电波听到他最害怕听到的噩耗。他也不管夏阳马上就要到了，立刻叫了车往公司赶，到了公司也没坐电梯，一路跑着上了11楼，抓着安然的肩膀就不松手，呼吸短促，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样。
　　“说了你也不认识，就是咱们公司一个股东，姓邹，年纪轻轻的就出事故死了。他死之前还为了捧他包养的小明星，答应要投资一部剧，现在管理层这边还在讨论这笔投资拨不拨呢……”
　　穆时丰重重喘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庆幸，连安然后面的话都没仔细听：“那就好……”
　　“你以为呢？你以为陈总？这么一副鬼样子。”安然白了他一眼：“要是陈总出事，我们还能有心情闲聊？早就抱头痛哭各找出路了。”
　　穆时丰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泄了，他仰头笑了笑：“是啊。那跟世界末日也差不多了吧。”

　　他心情平复后才反应过来——年纪轻轻，又姓邹，难道是邹大少？

　　他只是稍微吃了一惊，也没什么别的触动——除了陈甫钧，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人。

　　安然说：“对了小穆，我跟你说件事……”

　　穆时丰晚上有口语课，他边往外走边听安然说话：“你说呗。”

　　他和安然刚走到电梯口，就见叶定心从另一端走过来，她穿的跟平时不太一样，十分庄重。她围一条暗红色的围巾，裹一件长及小腿肚的黑色大衣，腰带勒的很紧，穿一双棕色的短靴。她稍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就接着打起电话：“吴总……嗯嗯我下楼了，陈总现在什么状况？”
　　穆时丰一下子也不顾及什么礼仪了，脱口而出：“先生怎么了？”
　　叶定心皱了下眉进了电梯：“没事，正好穆时丰也在……您看他用不用过去？”
　　然后叶定心捂住话筒，眼刀一横：“叫什么，跟我来。”
　　安然没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就见电梯门缓缓阖上。

　　“急什么，把头发理理，去见陈总你要这个样子就去？”叶定心对他总是横竖不满意：“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听到什么就不能忍忍吗？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不清楚就开始着急……也就是陈总这会护着你，你还能任性；那以后呢？你怎么办，你还不是得自己成熟一点。”
　　叶定心挑剔的看着他那件羊羔毛外套：“去服装室换身衣服吧，我们去医院探病——陈总好像受伤了。”
　　穆时丰忍了又忍，才没追问陈甫钧到底受了什么伤。他忍得心口发闷。
　　穆时丰有点苦涩的想，是啊，我以什么身份追问这些事呢。

　　叶定心领着他进了服装室，给他挑了一身铅灰色的西装，又给他搭了一件黑灰色的粗花呢双排扣大衣，一边拿着衣服对着他比划，一边嘱咐他一些话：“这次情况还挺复杂的，一会儿估计还能看到不少大人物，你到时候就找个地方站着就行。”
　　穆时丰点头，接过衣服就进试衣间换，叶定心从一边的化妆台上挑定制喷雾和发胶。
　　穆时丰出来时叶定心看了看，有点满意的叫他过来：“我给你抓一下头发。”
　　穆时丰后脑勺的那一块头发还没完全长好，叶定心简单粗暴的给他梳了个背头，露出了他精致的五官。他的眉尾眼角都往尖里收，平时都用刘海来中和这种凌厉感，因为当爱豆不能给人太有攻击性的感觉。而这样把头发都梳上去之后，让他看起来有点成熟强势的气场。

　　“行，走吧。”叶定心跟他走到前台，叶定心定好的一大捧花束已经送到了，她把花丢给穆时丰：“你拿着。”

　　穆时丰捧着花跟着她去停车场，就见吴洲平已经等在那了。
　　穆时丰向他问好：“吴副总。”
　　吴洲平客气的笑了一下：“上车吧。”
　　吴洲平开车，叶定心坐在副驾，穆时丰坐在后排。

　　“那小邹董的那笔投资……”叶定心一上车就开始谈起工作：“那个策划根本一塌糊涂，那个女明星演技也不行，拍了就是糊，白砸钱……”
　　吴洲平丝毫不急：“先拖着，听陈总的意思。”
　　叶定心笑了：“陈总以后就重回金门了，哪还顾得上管传明这点事。自然要听您的意思。”叶定心说完就又感慨：“不过陈总能活下来真是万幸了……跟他一辆车的小邹董，连个救的机会都没有……”
　　穆时丰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陈总过去受的伤比现在严重的时候多了。”吴洲平语气轻松，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有心情跟叶定心开玩笑：“小叶，现在不后悔来传明了吧”
　　叶定心笑了：“您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后悔过……”
　　穆时丰听不明白，吴洲平从后视镜里看他，笑了一下：“小穆也是赶上了……不过也说不定是你带来的福气。”
　　穆时丰疑惑的问：“我？”
　　吴洲平挑了下眉：“陈总获益，你跟着陈总，以后能得到的只会多不会少。”然后又像是有点怜悯的笑了一下。
　　穆时丰勉强扯了下嘴角——他对他能得到什么倒没什么概念，他只想知道陈甫钧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去的是一家私立医院，乍一看以为是什么高级住宅区，丝毫不像一家医院。

　　穆时丰从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带着仿佛去参加葬礼一般沉重的表情。
　　叶定心和吴洲平显然就放松的多，一路闲话走到陈甫钧的病房外。
　　叶定心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了一眼：“人还真不少。”
　　吴洲平冷笑一声，有点不屑：“雪中送炭难，到了锦上添花的时候，挤破了头也得过来挂个名。”
　　吴洲平回头看了一眼穆时丰，稍微歪了下头示意他：“一块进来吧。”

　　穆时丰隔着衣服攥了一下吊坠，这才跟着吴洲平和叶定心进去。

　　穆时丰进去时只觉得这不像个病房，倒像什么聚会的开场。陈甫钧穿着病号服，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开司米罩衫。他靠坐在病床上，看上去精神不算差，脸上有几道伤口，但是神色很平静。其他客人坐在病房的沙发上跟陈甫钧说话，还有人站在窗边抽烟。
　　大家都一脸兴奋，只有穆时丰板着一张脸。
　　邵洋见到他们进来之后跟吴洲平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穆时丰笑着说：“嘛呢，哭丧着一张脸。现在可是你家陈总的好时候，你怎么这么一副表情。”
　　陈甫钧这才注意到他们进来，他抬头看着穆时丰——穆时丰今天的造型让他看上去很成熟，加上他一直绷着嘴沉着脸，让他整个人有种生人勿近的强硬气场。

　　陈甫钧看到他臭着一张脸倒是笑了，他神情柔和，朝他勾手：“过来。”

　　穆时丰搓了搓冰凉的手，怕给陈甫钧过了凉气。他走到陈甫钧的床边，陈甫钧抓着他的手腕让他坐了下来：“你就别逗他了，他又不知道怎么回事。”
　　邵洋看着陈甫钧有点促狭的笑了：“呦。”
　　然后才对着穆时丰说：“你就庆幸吧，你跟着陈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穆时丰勉强的笑一下，他回握住了陈甫钧的手，心情才慢慢平静了下来——陈甫钧的手像是风筝的线，把他不知飘荡到哪里的不安的心拉回原位。
　　他这才仔细看了看陈甫钧病房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而他们现在的样子倒是像以陈甫钧为尊，陪着笑附和着陈甫钧的几句闲话。

　　穆时丰不知道为什么邹大少死了就轮到了陈甫钧上位，他只知道，这次陈甫钧赢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吴洲平和邵洋的弦外之音——陈甫钧黄袍加身了，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他都好像晋了位份一样得了大好处。难怪邵洋要怪他不识趣，这么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他居然还为了陈甫钧那点不值一提的伤而甩脸色，简直是没眼力见。

　　吴洲平一直是陈甫钧这一派的人，就像看着自己一早入手的新三板股票转板到了主板一样，一路看着他做大做强。而邵洋几乎也是赌上身家买了陈甫钧这只走势不稳随时可能跌停的股票，现在涨停了，自然欢欣雀跃。

　　他如此类比了一番，发现自己只能算是运气好，而绝对不算有前瞻性眼光。毕竟他跟着陈甫钧时，陈甫钧就已经是金门二把手了。哪怕现在告诉他陈甫钧更进了一步，他也没什么切身的感受，毕竟他想要的不多，而现在的陈甫钧就足够给他他想要的。就算说他以后能得到更多，他也没什么狂喜的感觉。所以他实在无法感同身受他们那种封侯拜相的志得意满，只能说是为陈甫钧能够达成所愿而觉得高兴。

　　他听他们说着场面话，听他们祝贺陈甫钧得势——他像所有空有外表而没有头脑的金丝雀一样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陪着笑。

　　陈甫钧大概是累了，他给吴洲平使了个眼色，吴洲平心领神会，跟几位大佬说：“时候不早了，陈总刚做完手术，也得休息了。辛苦各位来探望了。”
　　几位客人纷纷起身告辞，吴洲平和叶定心送他们出去，穆时丰摸不准自己是不是也要走，他小心的看了看陈甫钧的脸色，陈甫钧有点疲惫，但是没赶他：“帮我把枕头放平。”

　　穆时丰帮他把垫着的枕头放平，扶着他躺下，陈甫钧给他留了点地方：“你也过来躺着。”
　　穆时丰脱了外套，挨着他躺下，怕挤到他小心的侧躺着：“先生，你伤在哪了？”
　　“断了两根肋骨。”陈甫钧说的简单。
　　穆时丰却倒吸一口冷气，陈甫钧笑了：“一辆车里，邹大少都死了，我能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断两根肋骨算什么。”
　　“怎么能那么比。”穆时丰往他那边又靠了靠：“他的命还不值您两根肋骨重要呢。”
　　陈甫钧忍了又忍才闷声说：“你可别惹我笑了，我一笑就疼。”
　　穆时丰笑了：“我说的是实话。”
　　“你也是，那么多人在，你就一直板着一张脸，吓唬谁呢。”陈甫钧倒不是生气，反而有点纵容似的：“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该做的表面功夫敷衍一下又怎么样。”
　　穆时丰没话说。他当时还生气来着，明明陈甫钧都受伤了，他们一个个的倒是喜气洋洋，只盘算着能从他这要来什么好处，也不让陈甫钧休息，拖着他说一堆无关紧要的破事。
　　陈甫钧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他坐在床上，看他们看得分明。那些人替他志得意满，像是自己得势一般的替他高兴。一个个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穆时丰那一副天塌了一般忧心忡忡的表情在他们之中实在太过扎眼，没法让人不在意。只有穆时丰关心的是他的伤势，而其他人在意的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陈甫钧抬手搂住了他，穆时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撑起身子看着他的脸：“当时是不是特别危险啊。”
　　陈甫钧说的平静：“运气差点，今天就会是追悼会了。”
　　穆时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这样掩耳盗铃一般自欺欺人，就能不去想陈甫钧面对的危险了。
　　陈甫钧声音很低：“我把我们置于同样的险地……我还是赢了。”
　　穆时丰一下子抬起头，有点慌乱迷茫的看着他：“先生……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他不相信，至少是不敢相信陈甫钧跟他坦白这种隐秘背后的原因是因为信任他——
　　比得到陈甫钧的爱更难的，就是得到他的信任。
　　对他而言，忠诚能够得到验证的时刻是死亡。而一旦验证了真心，却又要承受着失去。
　　陈甫钧大概是因为胜券在握，整个人身上那种克制的薄膜全被戳破，锋芒毕露。他笑着挑眉看着穆时丰：“你觉得他们就没有怀疑我吗。”
　　“只有我是幸存者，我也是既得利益者。”陈甫钧淡淡的说：“于情于理，我都是那个有最大嫌疑的人。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邹少死了，邹七爷听到消息中风住院了，现在金门的事务，我说了算。他们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又不能像过去那样想怎么拿捏我就拿捏我，他们对着我跪不下来，那么打断骨头也得给我跪下听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谁站在顶点，就要听谁的。哪怕他们明知我得到权力的来源不正。”
　　穆时丰觉得迷茫，好像看不到前路一样。就像在车里时叶定心说的，陈甫钧现在是整个金门的老大，他自然要把工作重心移回金门，传明他自然要交给别人管理，也就会离他越来越远。陈甫钧大踏步的前进，而他好像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身影越来越小，然后走出自己的世界。
　　这种感觉倒不是挫败，他只是觉得无力。没有能力留下他，也没有能力让他爱上自己。

　　陈甫钧或许喜欢他——这种喜欢也许是喜欢他的长相，喜欢他的体贴，喜欢他的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这种喜欢就像他说的，是“非常浅薄”的，不值一提的。像喜欢可爱的小猫小狗一样，高兴了就摸两下，不高兴了就丢到一边。你会跟你的宠物敞开心扉，那也不过是因为你确信它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而他仰赖着你的供养。你跟依附于你的宠物之间，是不存在信任这一说的。穆时丰知道，只要他一天是陈甫钧的金丝雀，陈甫钧就不会把他当成可供选择的恋爱对象。
　　信任和依赖是一种双向的感情交付，而到现在为止，都只是穆时丰的单项输出罢了。
　　陈甫钧见他脸色不好看，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头：“怎么了，吓傻了？”
　　“这次也有你的一份功劳……”陈甫钧轻笑：“你许的愿很灵。”
　　穆时丰摇摇头，挨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话：“我许的愿，是希望您平安健康。”他皱了下鼻子：“可是您还是受伤了……”
　　陈甫钧只知道他为自己许了愿，但是问他许的什么愿他却一直不说，说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心里一软，抬手按着他的后颈跟他贴了下额头：“那也是，谢谢你了。”
　　“您可不能死啊……”穆时丰声音囔囔的，不知是鼻塞还是哭了：“没了您……”
　　穆时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陈甫钧却自然而然的接过话头：“没了我，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他不以为意的摸了下穆时丰的头发，像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觉得自己对穆时丰有什么了不得的影响。或者是说，他希望穆时丰能够不受他的影响，好好的活下去，拥有一切他想要的。
　　穆时丰哑口无言。从一个金主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是该拿的资源基本都拿到手了，没有陈甫钧，他还是会该拍戏拍戏，该唱歌唱歌，甚至省了陪睡这项工作，理应过的更轻松才对。
　　陈甫钧对他好，在他面前做一个好人，无非是因为他并不信任穆时丰。爱让人百般计较，无所谓才能让人宽容。
　　哪怕穆时丰这时对他说一万句“我爱你”，陈甫钧也只会笑着应下，然而丝毫不会相信。

　　他的爱永不停歇，像孵蛋箱24小时不间断地供给温暖。可是一个没有心的人能被温暖吗。

　　穆时丰心里觉得悲哀，面上却笑得漂亮，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金丝雀，用美貌来讨好：“可是有了您，我会过得更好。”

　　他闭上眼睛掩盖眼底的悲伤，轻吻上陈甫钧的嘴唇，却心痛到好像被他迎面插进心脏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