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金尽》罗牵

31、伤口

　　蒋若夫之所以那天专程过来找他不痛快，就是因为他的戏份要拍完了。他生怕自己一走，穆时丰就跟许芝林说点什么事，这才专门过来威胁他。

　　穆时丰想，大概在他眼里，自己还是过去那个连话都不敢跟人大声讲的小可怜吧，被他稍一恐吓，就六神无主的不敢出声。

　　哪怕两个人已经撕破脸，他也没想跟许芝林说什么——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其他这些内容，在别人听来都充满了自己的主观色彩，没必要为了出一口恶气没脑子的说他坏话，反而因此损害事实的可靠度。

　　后面的戏拍的很顺，穆时丰很快就结束了拍摄。

　　他杀青时，许芝林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花束递给他：“辛苦了，希望有机会还能合作。”
　　穆时丰看着仪态大方眼神明亮的许芝林，想着这大概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
　　“谢谢，我也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希望有机会，能当男主角跟你谈恋爱，而不像这部剧，我包养你。”穆时丰轻松地跟她开了个玩笑。
　　许芝林杏眼圆圆，笑起来眼睛也不会变小，她笑的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那陈总可能不给投钱了。”
　　穆时丰的笑容淡了一下——陈甫钧自从出去办事之后一直没有消息。
　　何宝琛这时候也走到了他的身边：“恭喜杀青，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她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的挺拔，身材窈窕，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
　　穆时丰反应过来，上次陈甫钧要求何宝琛照顾他不让他出事。
　　“谢谢何老师的照顾了。”穆时丰对她很客气。
　　何宝琛显然只是为了完成陈甫钧交给她的任务才对穆时丰颇为照拂，她其实不怎么在乎穆时丰。这样寒暄两句她就懒得敷衍，转身去找殷宙了。

　　许芝林跟何宝琛相处的还不错，她还以为穆时丰跟何宝琛关系也很好：“你看你多好，跟何老师一个公司，她还这么照顾你……何老师可是我偶像呢，我也想像她一样。”许芝林也是野心勃勃的人，一心要拿个影后。

　　穆时丰只是笑：“她戏好。你以她为目标也不错。”

　　穆时丰见夏阳过来接他，他就跟许芝林道别：“我走啦，接下来的拍摄你也加油。”
　　许芝林跟他摆手：“你去吧。”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对不起。”
　　穆时丰摸不清头脑，有点疑惑的看着许芝林。许芝林说：“他是因为知道我要买奇喜股份的事……才找你要钱的。也就是说……”
　　她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她说不出口，但是穆时丰还是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也就是说，那时蒋若夫同时在跟他们两个人交往。

　　说一点点都不在乎是假话，只是，都过去了。
　　穆时丰坐上了车，不以为意的跟她摆摆手：“再见啦。”
　　许芝林苦笑的看着穆时丰拉上车门。

　　夏阳一边开车一边说：“穆哥，我们现在直接去见杨龙导演，安哥问你剧本看了没，说杨龙导演很会折磨演员的，你功课做不好的话他肯定要骂你的。”
　　穆时丰从背包里翻出《罗网2》的剧本，重新捋一遍自己做的笔记：“看完了……期待吧，这次我要演个大变态。”
　　《罗网》第一季播出时，因为没有流量演员，宣传力度也不够，同期还赶上了好几个流量主演的电视剧，所以收视率和话题度都很低。反而是播完之后，有几个影视博主在批评那几个流量主演的电视剧时带上了《罗网》作对比，引起了很大争议，然后网络播放量迅速破亿，几家电视台迅速安排重播。几位主演的演技cut，剧中经典台词的截图频频上热搜，这才迟来的火了一把，也因此才能拍第二季。

　　穆时丰这一次演的是连环杀人犯张程。张程自小受到患有躁郁症的母亲的虐待，见母亲活的痛苦，想要她得到解脱，计划杀了她。在杀害母亲之前，他拿那些训斥虐待孩子的母亲练手，制造了六起杀人案，而当警方发现他犯案的蛛丝马迹时，他正准备向自己的母亲下手……

　　穆时丰一直很想演这种角色，可是张程这个人物太过复杂，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把他扭曲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而不仅仅是展现出他疯狂可怕的一面。

　　夏阳笑：“穆哥，你长这个样子，就算是变态，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穆时丰叹气：“这才糟糕呢……我必须看起来毫不起眼，不引人注意……”

　　穆时丰看着车窗里映出来的自己的脸，认真思考要不要剪个板寸，或者怎么通过化妆把自己画的难看一点。

　　“杨导既然选了你，就说明觉得你合适。”夏阳宽慰他。
　　穆时丰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杨导也只是冲着流量来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第一部大受好评，第二部的口碑就一落千丈的电视剧呢。”
　　穆时丰虽然在之前的两个剧组里演技都很受好评，但他还没狂妄到真就把自己当成什么实力派演员。
　　“对了，先生……先生一般出门办事的话，多久能回来？”穆时丰想起来夏阳是陈甫钧派来的人，不由问他。
　　“我级别可不够知道这些事。”夏阳说：“陈总要做什么，去哪儿，多久回来……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穆时丰点点头——那看来自己不知道也正常。
　　他也不过是那些级别不够不足以了解内情的人之一。

　　“穆哥，到了。”夏阳开到一家咖啡厅门口，穆时丰下车走了进去。

　　穆时丰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本想随便找个位置坐，就看到杨龙朝他招手。

　　穆时丰带着帽子口罩，看不出五官，加上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羊羔毛外套，也看不出身材，难为杨龙还能认出来。

　　杨龙一直以来拍的都是犯罪题材的电视剧，题材敏感，经常压着审查的底线擦着边。风格是黑色幽默加一点点荒诞，不是一味的表现出正面人物的伟光正，更多的是展现出人性在现实中左右为难的挣扎。
　　他说，正面人物的高光时刻，不是单薄的说他坚守了正义，惩罚了罪恶。而是当他深陷泥淖，马上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刻，他还有勇气去追求光明。

　　杨龙当过兵，他身上有那种军人的硬气。他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穿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神情冷峻，一双浮肿的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穆时丰。

　　“你没自信？”杨龙皱了皱眉，这是他对穆时丰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演过这种角色，不确定能不能把他的那种冷酷残忍演出来……”
　　“你的理解错了。”杨龙很不满意的打断他：“你看剧本了吗？你去揣摩张程这个人了吗？”
　　“我看了……”
　　“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人？”

　　穆时丰给出标答：“他想结束他母亲的痛苦，然而无法直接对母亲下手，所以选择那些和他母亲很像的女人……”

　　“他能毫无怜悯的杀了六个正直壮年的女人，为什么无法对他那个已经年老体弱的母亲动手呢？”杨龙咄咄逼人的提问。

　　穆时丰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那是他的母亲，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不觉得矛盾吗？”杨龙盯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张程觉得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不忍心下手；可是你最初可说了，他杀人，是一种演习，是为了最终解脱他母亲的痛苦。既然目的是要解除他母亲的痛苦，那为什么会下不了手呢。”

　　穆时丰哑口无言，他被杨龙这一通话绕了进去。

　　“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张程从小受他母亲的虐待，理应怨恨她。明明现在的他有能力逃离他母亲，为什么他不逃走，而且还想着要‘解脱’她的痛苦呢？”

　　穆时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亲密关系是很可怕的。”杨龙缓缓地说：“你只能依靠这个人，无条件接受她给你的爱、她给你的痛苦、她给你的观念。张程没怎么上过学，缺乏来自外界提供的正确的认知，所以只能把他母亲给他的一切都当做母爱。张程的母亲是个妓女，为了养活他辛苦的活着，精神崩溃的时候只能通过伤害他来发泄，加上最后得了病……所以张程会觉得，自己也是她痛苦的来源，而死亡才是他母亲的好结局。这种对加害者产生怜悯、依赖和爱的感情，非常病态，非常扭曲，这才是他会犯罪的根源。”

　　穆时丰赶紧拿笔记下来。

　　“而他把他母亲放到最后，不是不忍心，或者是因为童年阴影带来的畏惧——至少不完全是。他想要解脱他母亲的痛苦，就会力求做到完美，所以前几个死去的女人，在他看来甚至连人都不算，只是一种模拟用的工具。”

　　“所以他不是冷酷残忍……是一种漠然。他不在乎这个世界上除他母亲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眼中，这些人跟一只兔子一棵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可怕吗。”杨龙说：“他最后一次出手，想杀的最后一个人，是他的母亲。可杀人动机，是爱啊。”

　　穆时丰不寒而栗。

　　“所以……”穆时丰轻声说：“所以他最后选择自杀，不是因为想逃避惩罚，而是因为他也是他母亲痛苦的来源，他想要终结他母亲的全部痛苦。”

　　“对。”杨龙终于点了下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穆时丰摇摇头。

　　“你有着跟张程类似的伤口，你带着那种警惕的，又冷漠的眼神。”杨龙看着他：“很隐蔽，现在就更不明显了。所以我觉得，你能把他演好。”

　　穆时丰一下子低头看了看手机的黑屏——他使劲盯着自己的眼睛，也看不出自己眼神里有什么警惕和漠然。

　　“是吗？”穆时丰勉强的笑着说：“可能因为我上学时被欺负过吧。”

　　“不是这个原因。”杨龙十分敏锐的挑明：“那是一种被亲近的人伤害后留下的伤口。那种伤害，让你变得麻木，迟钝……哪怕随着成长变得成熟坚强，只要不把那个脓包挑掉，你的眼神里，永远带着那种防备一切的警惕。”

　　杨龙走了，穆时丰站在咖啡厅门口等着夏阳来接他。
　　这时安然给他打了电话：“小穆，一会儿你来公司一趟吧，跟你说点事。”
　　说话间忽然起了风，冷空气灌进他的衣领里，穆时丰赶紧缩了缩脖子：“啊，好啊……”

　　然后就听安然那边忽然一阵吵闹，安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说：“……死了？不可能吧！那……”

　　穆时丰手一抖不小心挂了电话，却没有勇气再打回去。

　　他枯枯地站在原地，像是等着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看着远处迅速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并且知道，它永远不会再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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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比长佩少的一章，是夹在28和29章之间的车，我放在微博上了@罗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