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短篇》酒心可可

4、殊途同归

　　三个月后，在我在奶奶家住了三个月后，医院告诉我我等到了属于我的眼角膜，请我尽快到医院来进行手术。
　　这三个月里家里一定乱成一团了，奶奶家是最好的避难所。
　　母亲一直很讨厌我这位唠叨但是心肠很好的奶奶，几乎不愿意跟她有任何往来，而我那位严厉的父亲，好像是因为觉得奶奶偏心二叔也有点儿迁怒于奶奶，正赶上自家媳妇也不喜欢这个处事不公的可恶的老太婆，所以一家人除了过年过节几乎不和奶奶往来，连那次齐御和妹妹的订婚宴他们都没让我可怜的奶奶参加。
　　奶奶至今都没见过齐御，只知道自家小孙女马上就要嫁人了，至于嫁给谁呢，她想结婚那天总会知道的。
　　谁曾料想，结婚那天她也没能知道。

　　其实我白发苍苍的奶奶一点儿也不坏，她只不过是唠叨了一点儿，并没有父母眼中那么可恶。她很疼我，也很疼妹妹，也很想疼父亲母亲，可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稀罕这份多余的宠爱。
　　奶奶带着我来到医院，令我意外的是，我的父母竟然也在医院，好像专门在等我。期中的原因我无法得知，也许是因为我们之前留电话的时候也留了家里的电话，医院擅作主张地通知了病人家属；也许是奶奶自己觉得不放心，悄悄地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照顾我进行手术。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其实也早猜到了。这些日子里我离开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齐御和我妹妹结束了，他们离开了这里——当然不是一起离开的，而是分别逃避。
　　离开这熟悉的尴尬，让陌生的城市以及陌生的人来抚平熟悉的人带来的或许痛彻心扉或许隔天就好的伤口，这是现代人最喜欢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齐御，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比我妹妹更能放得下。
　　我知道的，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类人。
　　我突然明白当年那个和尚为什么给我取名叫赵玉清而给我妹妹取名叫赵玉洁了，冰清玉洁，竟一语成谶。
　　水至清则寒，终还是无情。

　　“玉清，祝贺你。”彼得的声音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真好，即使我已犯下滔天大错，他依旧待我如初。
　　“彼得，你说，上帝是不是又打算吻我了？”我笑道，这一次的吻是来还我双目的，我真心爱他。
　　“是呀，有取必有还，他终还是来了。”彼得慢慢与黑暗相融，黑暗里唯一的涟漪一点点淡化，好像要融进黑暗里一样。
　　“彼得，你……”我惊呼。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一如之前那般温柔，几十年如一日。亲爱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好像都没听见过你发火。
　　“为什么？！”原谅我彼得，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请你不要吓唬我。
　　“玉清，有取必有还，上帝已经要把眼睛还给你了，我自然也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彼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理智，有时候我想，如今我无论在多么混乱的场合都能保持镇定，是不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受到了彼得的影响？
　　“可是，你不能离开我。”我的眼角应该是有眼泪的，我知道，这不是挽留，这其实是在告别。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规则，这点儿谁也改变不了。“彼得叹口气道。
　　“玉清，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新生，一个新的起点。”彼得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遥远，我发现组成他的漩涡正在一点点消失。
　　“起点？”我笑了。
　　是呀，这是一个起点……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可以变成一个崭新的起点，仿佛过去和现在会在这一刻被分割，过去被抹去，未来是崭新的。
　　但是，记忆呢？

　　“彼得，我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冰凉的泪水顺着我的眼角缓缓落下，我曾经一度认为我自己是没有眼泪的。可是，已经二十七岁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地自欺欺人了。
　　这时，突然有一双手异常温柔的替我把眼泪擦干。
　　一个中年男子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用太害怕，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等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你的世界将会一片光明。”
　　“我没事，谢谢。”我礼貌性地回答，我无法向他解释我的眼泪不是源于恐惧而是因为悲伤，就像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清楚彼得的存在一样。
　　“那就好。“他应该是笑了吧，声音里居然带上莫名其妙的愉悦，那种妙不可言的愉悦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听到过，我就听见这个声音的主人用一种严肃到不可违抗的声音对他身边的人说：”准备麻醉。“
　　我苦笑了一下，以一种更舒服的姿态躺了下来，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浑身无力和昏昏欲睡。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黑暗有点儿不一样了，那黑色变得灰蒙蒙，再也没有了任何起伏。
　　“彼得，你在哪里？彼得！“我嗓音沙哑，像是大哭过一场似的感到分外无力。
　　彼得，即使你曾说过你讨厌离别时的眼泪和挽留，你也不能走的这么悄无声息。
　　一支针刺进了我的身体，我知道那是麻醉师干的好事。
　　“彼得！你在哪里？”我喊得歇斯底里。我知道麻醉马上就要起作用了，我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彼得也许就真的彻底的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
　　“彼得，我现在还看不见，你还不能离开我。”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声音甚至也发了颤。
　　头越来越晕，也许药物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放心，我永远在离你不到两米的地方。”意识的最后一刻，彼得这么回答我。

　　我小的时候彼得告诉我，我之所以看不见东西是因为上帝太喜欢我了，所以在我出生之前吻了我一下，带走了我的眼睛，最为回赠，他把彼得送给了我。
　　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因为我是上帝选中的孩子。
　　这荣耀多么的天真无邪，这自信多么的高贵优雅。
　　只可惜，相信童话的只有儿童，而孩子们的童年似乎也变的越来越短。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我已经成为所有人的麻烦，因为眼睛看不见，我需要更多的照顾，也需要忍受更多的不耐烦，在我妹妹出生后尤其如此。
　　我妹妹出生后父母亲戚开始越来越少的关注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已经与这种永不消退的黑暗融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见我，所以没有人来关心我，甚至没有人过来跟我说话。
　　上帝的吻已经骗不了我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我甚至怀疑彼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会不会只是我虚幻出来的，是我过于寂寞的产物？

　　我开始怨恨上天，为什么我生下来就双目失明呢？同样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我妹妹就可以千人宠万人贯，前程似锦一帆风顺？为什么我的眼前只能是一片永远也望不到边的漆黑？为什么我的未来就像弥漫了铺天盖地的尘土一样看不见希望？为什么我的妹妹可以找一位称心如意的金龟婿而我只能被一群即便看不见他们模样也足以让我恶心好几个月的男人们挑三拣四，最后还要忍受他们故作姿态地摇头叹气，优越感十足地说上一句：“还是算了吧”？
　　上帝，这不公平，您几乎剥夺了我的一切，却只给了我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彼得。
　　上帝，如果您曾经没有吻过我，那我妹妹是不是就不会出生？
　　如果她没有出生，那她现在拥有的是不是其实应该是我的？
　　抱着这种荒唐的想法，我跟齐御上床了。我还想尽千方百计让妹妹发现了这件事情。
　　上帝，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可是上帝你知道吗，我只不过是受够了这该死的重复式的生活，哪怕是毁掉我自己连带着毁掉别人，只要能改变这永无止境的日复一日，我心甘情愿。
　　齐御曾经说过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条永不停歇向前奔波的海，它不关心你是开心还是难过，富有还是贫穷，美丽还是丑陋，善良还是邪恶，伟大还是渺小……它只会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地向你的终点流淌，无论你是开心富有美丽善良伟大还是难过贫穷丑陋邪恶渺小，你们的终点是一样的，尘归尘，土归土，在时间的尽头里，开心伴随难过，富有就是贫穷，美丽与丑陋并存，善良包容邪恶，渺小诞生伟大。
　　重要的不是千篇一律的结果，而是你我奋力到达结果的过程。
　　如果连我唯一可以改变的过程也和那该死的结果一样只能是千篇一律，我宁愿引火自焚毁掉这可恶的日复一日。
　　上帝，这样的要求真的很过分吗？
　　上帝，我并不是存心想伤害我妹妹的，虽然我真的很讨厌她。可是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结果，明明也害怕这样的结果，可是他们依旧会这么去做，没有原因，也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去做。
　　如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
　　也许我是疯了，但是，我不后悔。
　　我知道，我这么不计后果的奋力一击，几乎是摧毁了我父母以及很多自以为知情但又实际上却并非知情的人所认为的妹妹和齐御的幸福，也摧毁了我作为女儿最后被父母怜惜般的爱的资格。
　　但是无论往那边走，怎么走都是错的话 ，谁又会在乎是错得悄无声息还是错得轰轰烈烈？
　　用一场注定的错误去改变这沉寂如死水的生活，很值。上帝，年轻人，得疯狂一次，虽然我已经27岁了。

　　我亲爱的上帝，本着我一心的热枕，在这故事的末尾，请允许我诚心地向您祈祷：请您保佑彼得，保佑齐御，也保佑我可怜的妹妹，保佑这世间所有可爱又可恨的人们。

　　两年后我来到了齐御口中所谓的漠城，我看遍了漠城所有的水去寻找当年齐御口中所说的那一片海，最后，我在一片不知名的水域前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片海，其实，它更像是一条河。电视上的海都是蓝色的，而且波涛汹涌，而面前的这一条，它是一种带着浑浊的清，而且风平浪静；但是它却又无边无际，广阔的好像要延伸到天边一样。
　　在那条河里，我看见水纹和水纹相互缠绕在一起，扩展得整个河面好像都连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整体。这个由一滴一滴比雨滴还要渺小的水珠连成的整体以一种缓慢又坚定不移的速度向远处流淌，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带着这世间一切的纷纷扰扰，包容着世界所有的正义邪恶。
　　彼得，齐御，我们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