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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宿命 ...

  •   直到我们到达太祖陵半月之后,我才明白当日住持所言的怀有他物以作报答是何意。

      我怀了赋峥的孩子。
      见过住持的次日万里黑云压城催,气温骤降,仿佛一夜进入隆冬。我担心落下厚雪封住通往山上太祖陵的路,便收拾了行囊准备出发,本想就此与荷扬和素心作别,受我所托的远方亲戚已打听了合适人家迎娶她们,算是了我一桩心愿,怎奈她们二人如何也不肯走,偏生要随我一起,如何劝说威逼都不肯死心。最后,只得三人一同上山,随着我们的,还有原驰差遣的马夫。
      也就是在那日,开始出现较为严重的孕吐现象的。起先以为是风寒未愈,山路艰辛引起,却不想一路多次胃液翻涌,恶心难耐,且屡屡不止,递漱口水的荷扬小心翼翼的说,小姐是否已经孕有皇子了?
      这种可能让我觉得震惊,并且,若果真如此,我又该如何是好?这些想法忽然涌向脑海,素心已喝止荷扬,叫她休要胡言乱语。我却仔细回想着近月的日常细节,确实偏爱口味厚重的食物,觉得疲倦,呕吐也曾有过几次,当时以为是因诸多变故,饮食不均所致,此时想来,似乎另有原因。
      傅一上山,素心就遣了车夫去请医婆,经过诊断,我腹中确实孕有孩子,二月多少许时日。是赋峥的孩子。
      赋峥尚在世时,殷切期盼能拥有我与他的孩子,虽然他不曾明显表现,但我知晓,那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可是彼时,我对此事却是心存抗拒的,是以小心翼翼,不肯出错。却不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竟出现如此疏忽。可是当我切实怀有他的孩子时,却并不觉得煎熬厌恶,反而多出淡淡喜悦。我轻轻扶上小腹,这是我的孩子,属于我的孩子啊。
      为这幼儿能安心成长,我便决心在这太祖陵所在的深山一隅找一处不易被发觉之处安置下来,凭着从宫中带出的银两细软度上三五年不成问题,待孩儿稍大,再做打算。于是荷扬、素心与我开始一同精心呵护着这个在一天天长大的小生命。与我们一起的,还有原驰遣来的马夫,名叫胡夫的男子,他负责隔些时日入城采购,亦帮我们干些田下的重活。
      是先皇遗腹子的缘故,我怀有身孕成为秘密,幸而皇陵极大,负责守陵之人居所也是分散的,我又挑了僻静之地居住,加之我们三人的小心翼翼,是以,并没有人发现我们。
      我们在太祖陵度过的时日平静闲适,无比舒心。我不必在愧疚挣扎与思念里煎熬,也不必时时担惊受怕彷徨不安。过去的那些人事仿佛早已与我无关,没有了炽烈情感的揪扯,觉得格外轻松。每日只存一个小小心愿,便是我的孩儿能够平安康顺。如此过活,竟然觉得比起同赋峥或者褍拓一起度过的宫中生活更让我满足。
      和赋峥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盼望褍拓。和褍拓在一起的时候,又在提着心数那样的厮守还剩几日。
      而现在,我是如此安心,如此快乐。
      每日从睡梦中醒来,去佛堂为赋峥诵经一个时辰,偶尔去帝陵中看望赋峥。冬日的时候,被素心裹得厚厚的带出去看雪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地相连,让人心中开阔。荷扬忽然同胡夫打起了雪仗,俩人肆意打闹,如同孩子。屋里有永远都在绽放的鲜艳的腊梅,隔上几日,采购归来的胡夫总要被荷扬嫌弃,他也不生气,只笑笑,偶尔还会去山腰上的湖泊里凿开冰面抓来鲜鱼给我解馋。
      春日来至,我在窗下的榻上午睡,清风携来幽幽芬芳,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窗外柳絮纷飞,若无那些迅速亮起的新绿,会错觉是下起鹅毛大雪了。午睡后,荷扬会端来素心自制的酸梅汤。味道清爽可口,引得馋嘴的荷扬总是忍不住偷偷尝上几口。
      这日饮过酸梅汤,我与荷扬一致夸赞素心的手艺又精进了,三人正在嬉闹,就听胡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说有从宫里而来的内侍监求见。
      此时我已有孕将近九月,腰身处极是明显,但宫里来的人又不得不见,为此荷扬与素心一番用心拾掇,才敢让内侍监进来。是来自咸宁宫的内侍,我本还为暴露身孕惴惴不安,却在听到太皇太后病重,想要见我一面的消息时,觉得更加惶恐不宁。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进宫见她。那毕竟是曾待我如同女儿的慈祥妇人,况且赋峥已逝,过去的事由使得她与褍拓的关系也不见得能亲密。或许只有我能算个亲人,如果她愿意的话。可是,身怀六甲的我行动极是不便,况且,皇宫是褍拓生活的地方,如果我们遇见,那会是怎生一番景象我不敢想象。
      为保完全,我只得给太皇太后修书一封,约定晚间相见。
      三日之后的夜间,我乘坐着太皇太后差来的轿撵再次踏进大殷掖庭,因有太皇太后手谕,这次进宫还算顺利。当咸宁宫的掌事徐姑姑领着我进入内殿,看着在卧病在床,憔悴不堪的老人时,悲伤像雨季急速上涨的潮水蔓延在我心里。虽然来时的路上听说了太皇太后的病情但我没想到,她已病的如此严重。病中的她虽然依旧衣着整洁,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可是病痛留下的痕迹却如此明显,现在的她比起出席宫宴时清减了很多,面色苍白,弱不禁风。
      我俯身向她行礼,她见来人是我,便示意徐姑姑扶她起来,然后抿唇向我微笑,眼神平静而温柔,她对我招手,说,浮曦,来哀家身边。
      已有多久,我们不曾如此亲近。自从我被指婚给赋峥开始,我们的间隙就日日增加,同为女人,她将我心中没有赋峥的事实看的异常清晰,而我,因为她的一道懿旨此生将与心爱之人隔绝,这些芥蒂横隔心间,使得我们再无法亲密对待彼此。可是,在此之前,我们明明也曾有很快乐的时光。身为将军的女儿,父亲无法时刻守在身边不算什么异事,可偏生我的母亲也是出身将门,为与父亲厮守便同他一起常年留守边疆,那时我还太小,不忍年幼的我经受关外黄沙漫天极是恶劣的生活,是故将我安置在京中的府邸里叫人细心照料,他们答应在我过五岁生辰时就来接我,却在距离我生辰仅剩一月的边疆战役里双双殉职。年幼的我在收到宫中传出的消息时,觉得那是一场比被野兽追赶更可怕的噩梦,可是,它不是梦。听府中的仆妇说,接下来的一月里,我不吃不喝也不见流泪,只是静坐在堂屋里发呆。直至生辰那日,宫中送来了礼物,携礼前来的是当朝太后,身着华衣的我被乳母带到她面前,她抚摸我消瘦的脸颊,将我拥进怀里,她说,孩子,不怕,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母亲,你随母后入宫居住,好不好?然后我便被带入宫中。她待我极好,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体贴呵护如同亲子。也才有了招湘梨入宫伴我的事迹。她说,浮曦,哀家一直期盼苍天能给哀家一个丫头,可只得了俩个儿子,本以为这将成此生憾事,却不想老来却能有你这样乖巧俊俏的女儿。我也曾真心当她是我的母亲,母亲未教我的东西她都细心教给我,从诗书礼仪,梳妆女红到琴棋书画。我们曾那样亲近。
      此刻,我们亦想要重温那种亲近。
      她将我的手置于掌中,眸光凝望着我,她说,我的浮曦丫头好像消瘦了。我眼中的泪滑落出来,她微笑着拭去我脸颊上的温湿,下一刻,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得紧紧盯着我的肚子。我向她露出幸福笑意,牵起她的手覆上我的腹。
      是赋峥的孩子。我对她说。
      决定进宫时我便未想将孩子之事对她隐瞒,对于老来丧子的她来说,这个孩子或许能给她慰藉。
      但当她听过我之言,竟流下泪来。她愈发轻柔的抚摸着我遮在宽大衣裙里的圆鼓鼓的肚子,我能察觉她的手有轻微颤抖。她说,浮曦,这是天意啊。
      然后,我知晓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一直处心积虑要报杀父仇夺回江山的褍拓和帮助他的我显得那般愚蠢和可笑。
      眼前这个鬓角染上霜意的老人对我说,浮曦,你知道吗,在许多年前,京城有位艳压群芳的名门闺秀,随着年岁增长,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终于,她拥有绝世美貌之事传入掖庭,惊动了初初登基的光武帝,于是,在一次宫宴上,作为官员家眷被邀出席并展示才艺,她的琴音和美貌牢牢吸引了帝皇的目光,因此,她被留在宫中为妃,可是其实她是有心爱之人的,而且,若论美貌,庶出的妹妹要胜她许多筹,在接受教习的前一月,她多次想要寻机向帝皇说出实情,但父亲对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使得她犹豫不决,一月转眼而过,她爱的男子娶了庶出的妹妹,而她也被带入了承恩殿。那个女孩便是哀家,你过世的娘亲便是哀家的妹妹,那个哀家深爱之人便是你父亲。彼时的哀家几乎宠冠后宫,入宫次年便诞下皇儿,不出三年就以末等嫔身入主中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如此恩典在别人眼中视为羡慕,可只有哀家清楚,自己还未放下。那时的哀家过的并不快乐,连带着,也极是讨厌来自不爱之人的孩子,是故,赋峥的父亲极小的时候便被哀家遣离身边,一直由乳母喂养,连着数月也不去看他一眼,众人只说哀家是圣眷正浓,难以脱身,只有哀家自己明白其中缘由。在那之后,哀家便不愿再孕有帝皇的孩子,可是七年之后,哀家却再次怀孕,与光武帝十年之久的朝夕相处已让他渐渐入住哀家心中,而那时的哀家也已过了被年少的爱慕困扰的年纪。因此在哀家二十七岁这年我的第二个孩子降临人世。自从知晓他的存在直至他降生成长,几乎倾注了哀家所有心血,比起赋峥的生父,他得到了太多,其中便有出自生母的沉沉爱意。这是赋峥的父皇所没有的。但在光武帝眼中,俩人都是他的孩子,他对他们的爱意没有偏颇,因此在五年之后病逝时,自然而然传位嫡子。可是哀家总觉得小儿子更适合继承大统,况且,历朝屡屡上演的手足残杀给哀家留下深深阴影,哀家要保住心爱的幼子,是故选择先行下手,于是,在新帝登基八年后哀家暗中下令,串通御医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殿外雷声大作,忽然下起倾盆大雨,雨滴急速而有力的敲击在琉璃瓦上,发出嘈杂响声。太皇太后面上已是泪痕满布,徐姑姑将丝帕递上,隐隐带有哭腔的说,娘娘,别说了,您还在病中,不宜如此伤心。她轻轻摇头,说道,念真,你就让哀家讲完吧。
      往下的故事自不必说,褍拓的父亲抢夺了兄长的皇位,享有帝王荣华权利二十多年,直至中年被病痛缠身,那段即便万千富贵一世尊荣却难以抵挡生老病死的时日里,后妃与朝臣勾结,长子买通太医不惜向亲父下手,或许这般种种终于让他重忆起之前的罪孽。于是临终之时才决定将皇位还给原本该得之人。便有了立赋峥为帝的遗诏。
      那么,我与褍拓,我们又做了什么。
      太皇太后放空着目光,她说,浮曦,你从未见识过隐藏在这深深掖庭的血腥与阴暗,赋峥一直将你保护的极好,但他的母妃却没有这般福气,那个诞育皇子不足一月的可怜女子,是哀家亲自下诏,用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冷宫,也是哀家亲手端来毒酒喂她喝下,彼时的赋峥尚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他不谙世事的眼眸就那般看着生母口吐鲜血,倒地身亡却一无所知。哀家本是要连他一同杀害的,可是那孩子福祉深厚,被不忍下手的宫娥偷偷送出宫外,忠实前朝的一位下臣将他安置在山中的猎户家中,以猎户之子的名义长到十四岁才被接入宫中。
      我忆起赋峥身上确实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疤。以往问及总是笑说是幼年时候贪玩所致,想来是在猎户家时留下的痕迹,他在那里恐怕过的并不幸福。自幼缺失父母庇护的孩子过的有多辛苦我在清楚不过,但我好歹是在自家府邸,总有一二人真心对待的,他却是生活在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屋檐下,情景可想而知。
      太皇太后抬手擦拭我颊上的泪痕,却越拭越多,泪水如断线的珠帘,汹涌涌流不能停止。她一边用心擦拭一边又开始叙说,哀家虽不能知晓他在宫外过的如何艰辛,便是回宫之后先帝也曾多次动心铲除他,只是多次被他巧妙躲过,后来因顾忌前朝旧臣加之他一直寄情山水不问政事的态度,才让先帝暂时罢手。直至先帝年岁渐增后性情宽和了许多,他才得以过了几年平顺日子。在他满布苦难的人生中有许多是哀家造成,哀家却从未帮助过他哪怕一丝一毫,这便是哀家的罪孽。是以浮曦,当他跪在哀家身前,祈求娶你为后时,哀家并没有迟疑,哀家知晓你因此怨恨哀家,可是他说他爱慕于你,情真意切。而能有你这般贤良聪慧的女子伴他余生,哀家以为你们会幸福。那也算是对他悲伤人生的弥补。可是,哀家不曾想到,你竟那般执拗。
      她放下徐姑姑递上的茶盏,轻声叹息后傅又言道,终究是哀家错了,本想除去褍拓的母妃,将褍拓禁锢宫中来保护赋峥安稳,却不想,竟给他招致杀身之祸,本以为将你许给他,你能带给他幸福,却不想你坚定执拗,无法从年少的懵懂爱慕里抽身而出,到底不能珍视眼前之人炙热的真心。是以自打褍拓归京,哀家便想,若当初哀家不肯答应将你许给赋峥,那么峥儿是否会比后来过的幸福,或许他会忘了你,拥有姹紫嫣红的后宫,娶真正爱他的女子为后,那么他也许不会在这般短暂崎岖的生命里存有那么多未了的心愿,成为遗憾。而你,也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样你们或许都能幸福,终究是哀家的错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目光也开始涣散,虚弱的向后倒去。徐姑姑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一边唤守在殿外的婢子速传太医前来,一边对帮忙扶着太皇太后静默流泪的我说,娘娘赶紧出宫吧,待会咸宁宫人多起来就不易离开了。看我凝望太皇太后的眼神,傅又补道,娘娘不必担心,待老祖宗病情好转,奴婢便会差人上帝陵给娘娘送信的。
      殿外脚步声逐渐嘈杂,我只得由另一位婢子指引着离开咸宁宫,在离开之前,听到太皇太后最后一言,轻若呢喃,她说,幸好有了孩子。
      我轻轻护上肚子,心底轻叹,是啊,幸好有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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