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欢》疏代真

4、生变

　　三日之后的清晨，众大臣再次齐聚昭阳宫，在伏地跪拜的同时，他们带来了出自咸宁宫的太皇太后懿旨，我被正式册分为太后。褍拓踏进昭阳宫的时候，执礼太监刚刚宣旨完毕，我站在殿前，面无表情的接受着阶下群臣的恭贺，褍拓的目光专注不移的落在我身上，但他眸中的意义却纷杂的叫人无从辨别。他就带着这蕴含深意的目光行至我面前，缓缓敛眸，躬身行礼，他唤我太后的时候，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这是自从他归来之后我曾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这是我们苦苦挣扎不愿面对的时刻，可是终于难以逃脱。群臣太后千岁的呼声再次响彻整个昭阳宫，我却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朔冬季节，四下一片寂静。
　　撒满院落的枯叶，在风的攻势里肆意飞扬。
　　恍然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春日，因为我是被太皇太后收养的义女所以得以同皇子帝姬们一处读书。那时的许多事我已忘记，可不知为何会记起，还是孩童的我与褍拓在柳絮纷飞的太掖湖畔赏景作画，我为他煮过一杯菊花酒，以此为礼央他教我画梅，那时的我为他笔下凛冽绝艳的盛放梅花痴迷，而此刻，当时光横亘在我们之间延续出许多时光以后，这一声太后使得我们之间再难以原途返回，延续旧梦。如果旧梦依旧，也注定只余残骸。
　　我唤众人平身，一如从前以皇后的身份叫他们免礼一样，熟稔妥帖，任谁也不能再其中找出丝毫异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此刻的我内心有怎样的起伏。我一直沉迷不愿清醒的梦境终于被打破。

　　这日午膳时分，湘梨来至昭阳宫向我问安。
　　这是十三年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幼时的玩伴，褍拓的发妻。
　　湘梨的父亲是震北大将军，我的父亲也是当时拥有赫赫军功将军，俩家府邸相距甚近，是故，在八岁之前，我们是彼此要好的玩伴，直至父母殉身沙场，我被太后带入宫中的第一个月夜夜噩梦缠身，她还被太后招来伴了我一月。在那之后，我们只在一次她父亲的庆功宴上见过一次，那时我是皇后，她是亲眷，相隔甚远，连面容眉目都不曾看清。却不曾想到，我们再见，是以如此身份。
　　待我回神，湘梨已在一众宫人的拥簇下亭亭玉立在昭阳宫的大殿中央，裁剪得体的宫装衬得她愈发娇艳动人，大红的颜色也在昭示着她中宫之主的身份。她按着帝后对太后该遵循的礼节向我跪拜，我只静倚高坐，安静接受着她无可挑剔的礼遇对待，除此之外，我不知应当如何。即便我与褍拓夜夜相守，可正在向我行礼的女子，她才是褍拓的皇后，是大殷后宫名正言顺的主人。
　　七年的日月，我都在期盼褍拓的归来，现如今，他终于归来，我却面临从未经历的进退俩难的境地。但我竟然心甘情愿为他接受如此种种，毫无怨悔。
　　湘梨问安之后，我们闲话了几句家常，她提起御花园中菊花盛放，美不胜收，问我是否愿意一同前去欣赏。我笑着点头。我们一边闲话一边并排向御花园走去。这样有故人陪伴的轻松愉悦时光觉得格外珍贵，可是，当正在菊花丛中陪伴幼子嬉戏玩闹的褍拓映入我眼帘时，我便明白此行不在赏花那么简单。可既然有人精心安排我便如她所愿。说实话如此慈爱的褍拓是我从未见过的，看似肆意嬉戏玩闹实则处处用心护着自己的孩子，俨然一副慈父模样。湘梨也同我一起看着不远处正在追逐的父子，她说，那是我同褍拓的孩子。我侧首看见她轻轻上浮的嘴角，幸福如此明显。
　　即便这是一场有心安排，但我想我也终该清醒，现实残忍冷酷，我们到底无法再续前缘，如若放任这场执念和纠葛继续上演，恐怕当真会毁掉一代英明之君，亦毁了他人珍视的一席美好。湘梨执意要送我回宫。回到昭阳宫我们又共饮过一杯茶水她才起身告别。我送她出去。在月华倾注的夜色中再次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子，她已褪下过去素淡的衣饰，而今锦衣华饰的站在掖庭的阑珊灯火里，不见一丝清寡，只剩厚重雍容，但无疑的是，她比从前更美了。这美不会倾城倾国，却足以给一座繁华城池起到锦上添花的功效，这样的她足以担当掖庭主人的身份。她有足够分量得以伴随在褍拓左右。
　　一连几日褍拓都没有在踏足昭阳宫，只是每日夜过三更后，遣了曹公公前来问安，并嘱我早些安置。
　　可是每夜闭上眼睛，就有晨时褍拓和文武百官高呼我太后和黄昏时见到褍拓陪伴他的孩子追逐玩闹的场景交替出现。明明是早已预料会发生的事，可是它们还是扰乱了我的心。只有凌晨时分才能迷迷糊糊睡着，却做着冗长的梦，梦中的人是赋峥。
　　他闲散的倚在我的榻上，看着几前正在用繁复工序泡制茶汤的我，他说，浮曦，宫中纷扰压轧的生活里寻不到你渴求的幸福，待再过几年，时局平定，寡人便带你离开，我们去过西子与陶朱公那般的生活。这场景曾真实存在，我仍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陛下说笑了，可是在梦里，重见此景，我却流泪了。下一刻出现的是褍拓攻破崇华门那日的情景。赋峥在昭阳宫中拥抱我，他说，浮曦，我一直努力，自私的想要做最后得到你的那个人，现在上天要惩罚我的私心了，但是浮曦，你要答应我过得幸福。不管今日发生何事，我希望和心爱之人相守的浮曦是快乐的。他亲吻过我额头以后便毅然离开，留了麾下一半精兵守卫在昭阳宫。我就那样眼睁睁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昭阳宫外，却连最后的道别也不曾给出。那时的我不愿把它当成我们最后的见面，虽然我知道他会失败，但我以为，我们终将会再见，却不想，一别成天涯。
　　每次醒来，都已日上三竿。我却是满面泪痕不干，枕上也一片湿渍，素心将早已准备好的丝帕递过来，却始终未发一言。
　　就这样，一连数日之后我更觉疲乏困顿，终日里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连带着连胃口也不振。京都秋季特有的绵绵细雨却如期而至，断断续续下了许多天仍不见停止。我在这样的天气里，每日浑浑噩噩，做很多的梦，梦里却重现这这些年我与赋峥共处的场景，历历在目，如此清晰。所以有时我便就想，如果上苍未让我先遇上褍拓，如果从一开始坐拥天下的就是褍拓而不是赋峥，那么现在的我们会是怎样一番模样。或许我已嫁给褍拓，将自己的一生倚托于这深深的永巷，习惯着宫中奢侈华丽而又充满阴谋算计的生活，或许还会同褍拓的其他嫔妃进行女人间永无止息的勾心斗角。抑或，我会爱上风趣幽默却时常沉默寡言的闲散亲王赋峥，愿意随他闲云野鹤，去过凡夫俗子的生活，或许此时，我们已有孩童环绕膝下，嬉闹玩耍。每日下田织布，养蚕种豆。空闲时间教习幼子吟诗诵文，作画拨琴，如此等待岁月流逝，体察苍老，像天下寻常百姓一般，了此一生。
　　可是到底造化弄人。
　　我用坚定持守七年的执念将赋峥的真心摒弃，换来如今与褍拓不足一月的相守，这一月间，得偿夙愿本该无尽欢喜，可我并无想象中那般满足反而内心时常怅然若失，赋峥的影子总是猝不及防的浮现眼前。而与褍拓，虽然仍有眷念，可时日越长，我愈清醒明白我们之间穿梭了太多人事，有些东西到底不能回到当初。而我若继续留在宫中，且不说这了断不能干脆，若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察觉一二，只会给褍拓朝堂帝位惹来无尽非议，甚至使得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况且现在的他已有妻妾儿女，他们给他的幸福我亲眼目睹，有我存在，他便不会安心于自己的生活，这样对许多人都不公平，而且从他唤我太后那刻，身份已将我们相隔甚远。此生我们注定无法再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他是立志要给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生活的帝王，未来属于他的路途还很漫长，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牵绊，束缚他脚步。

　　偌大掖庭却不见有我容身之处。是以，别离必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