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欢》疏代真

2、再忆

　　赋峥与褍拓的战争总有一天会拉开帷幕，这是命运早已约定好的局。
　　十一年前的冬日，褍拓的父皇在宫中莫名暴毙，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当司礼监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朝堂的时候，他竟然有片刻懵神儿，直至早朝结束，他被太后牵着往咸宁宫走，在转过几道宫巷后，他遇见同样急忙赶来的母妃。在咸宁宫，他们见到那纸先皇遗诏，白纸黑字，那般清晰，但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皇并未将皇位传给他仅有的子嗣，而是给了回宫还不满三年的子侄，赋峥。
　　至那日开始，褍拓从至尊巅峰坠落。
　　从咸宁宫回来的晚上，被母妃从梦境中唤醒，尚且未曾摸清来龙去脉就被聪明的母妃带离宫廷，从此踏上四处逃亡，东躲西藏的日子。偶尔走漏风声，为躲避敏锐的羽林卫，他们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四处躲藏。后来，他的母妃带他隐居在远离京城的一处偏僻深山中，每日艰辛劳作才能换得糊口。这突然的变故让他难以适应，他的母妃也时常夜不能寐，他在突然惊醒的夜里看到母妃倚在窗前，盯着星空发呆。柔和的月光将她逐渐粗糙的肤质暴露明显，她脸上悄悄浮现的深浅不一的皱纹记录下他们经受的每次苦难。直到这时，他才逐渐清醒，仇恨开始在心底扎根发芽。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才刚年满十二且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子一直被当做孩童成长，虽然这突然而来的残酷变故让他一夕成长，可是他手中实质掌握的东西太少，于是经常感觉无力啃噬骨肉，痛苦无法言喻却不能将其驱逐，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心不在柔软。而他的母妃一直眸光坚定明亮的过活，她从不流泪哭泣，也不曾怯懦抱怨。用辛勤劳动换取能够果腹的食物，就这般，他的母妃用日日夜夜串连起来的三年时光将他从一个总角孩童养育为雄姿英发的少年。这些年间他却从来不曾听母妃提及复国大任，杀亲之仇，她只是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要求他凡事做到最好。她说：“拓，当日之事你亦亲自经历，如今大局既定，来日你是费心复国为王还是就此过平淡布衣的生活这选择权在你，而我的责任则是，无论你以何种身份存活于世都必须是优秀的的人。褍家的男子都是世间优秀到极致的人。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悠远宁静。他知道她一定是忆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在那天，她在田间耕作时被秘密寻来的羽林卫刺杀致命。他赶来时看到的是夕阳惨烈的光芒下，明晃的刀剑，了无生息的母妃。
　　然后，他从宫中偏僻的宫殿中醒来。他的皇祖母，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泪眼婆娑的拥抱着他说，褍拓，就在这里安静的度过余生吧，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他没有回答，默然用紧握的拳头揭示不甘，只是未曾被人发觉。她离开后他发现自己被监禁。
　　在掖庭极为偏僻的宫殿里，他度过两年时光。一名内侍监贴身服侍，饭食每日会有人按时送来，宫门常年紧闭，他最多只能在院子里稍作活动，隔些时日会有人送些佛经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消遣，他将它们扔在桌子上，从来不曾翻动。但后来不知从哪日起，他肯静心研究那些佛法，并且安分守己。绵长时光总是让人生出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之后便有懈怠滋生出来。以致后来他甚至可以不引人注意的在宫中活动，只是他从来不曾靠近掖庭的中央宫殿群，只远远看着它，警示自己内心时刻清醒的记住过往的每一分痛楚。
　　也是那时，我们有了成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我们都识得彼此，熟络很快。在我面前的少年，虽然平静温和，但与赋峥的温文尔雅却不甚相同，他眼底的野心盛大猖獗，即便被克制却明显强烈。
　　后来，我曾问他，为何不试着去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只要他一直安分的伪装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放了他。看得出来，对方并不想赶尽杀绝，不然他早已身首异处。
　　他却回答，这天下百姓，他坚信，他能给他们最好的，因为这是属于他的天下。而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一直坚信是赋峥弑叔篡位，为绝后患对他亦赶尽杀绝，使得他的母妃也早早毙命。我知道这仇恨，在成长的岁月里，如同每日必饮的泉流一样在体内肆意流淌，与骨肉深切结合，无法分割。他为它不顾一切。为此他在宫中潜心搜集各种能给赋峥致命一击的证据。每日黄昏他就会来距离我那时居住的殇璃宫不远处的一处空置宫殿的花园中等我，向我讲述他的推断与发现，眸光明亮，神采奕奕。为了那样他，我也愿意将赋峥当做坏人。
　　可是有一日，我在夕阳披洒的花园中却未找到他，无精打采的回到宫中，却见他正坐在殇璃宫的殿顶上，懒洋洋的晒太阳。看到我的瞬间，施展轻功下来拥起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牵起我的手指着远处错落分布的亭台楼阁和更远处的密麻民居说，浮曦，我要你同我一起领略这天下的万千繁华。那日我们在屋顶说了许多话，他甚至给我讲起从史书上看来的故事，我们一直牵着手，看夕阳落下，满天星辰闪耀上天空。心里以为，天长地久也不过如此。后来，我倚在他肩头睡着。再醒来已安稳的躺在殇璃宫中，枕边多出的并蒂双生莲的发簪，那是他一直藏在身上的他的母妃生前最喜爱的饰物，在昨夜他将它留给了我。
　　那天之后他就在没有出现在我们见面的花园里，三天之后的傍晚我从咸宁宫掌事姑姑口中听闻他失踪的消息。
　　他离开了这座囚禁他俩年的宫廷，但我内心笃定他一定会回来。与赋峥的战役还未开始，终有一日，待他攒足羽翼，是要回来一较高下的。
　　听说赋峥下了密旨，只准擒拿，不能伤及性命时，我更是开心。除却他们的战争好似还有别的原因让我盼着他归来，我以为我能等，即使他一生都是行动受限的人亦没有关系。但命运的顽童再次伸手捣乱。次年开春，太后忽降旨将我指给了大我七岁的赋峥。我奋力抗争，策划出逃，却在玄宁门前见到太后身前的蒋总管，他身后是整齐排列的一众内侍监。太后用她极为爱惜的金丝嵌珠玉护甲拨弄着烛火说，“浮曦，即便是哀家喜爱之物，不得已下也得割爱，若哀家的皇孙做了冲撞皇权之事，哀家也是不会例外的，你知他现今祸福不过一线之差，若你一心要做这偏差，于他而言只会是一场无妄之灾。”这话如此残忍却是事实。但我仍不甘心，不肯进食。太后的御林卫便秘密出发，原驰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已三日水米未进，可泪止不住的流。这场抗争在皇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太后用她的强势阻隔了我一切欲想逃离的心。一袭依从祖制制作精良的大红宫袍蒙上了我年少的悸动和娇艳的心。
　　大婚那日，赋峥亲手为我戴上凤冠的时刻，我便顺手关上自己内心的门，任由哀伤像夏季肆意生长的藤蔓，繁密而茂盛，却不发一言。因为我无能为力。但我想无论如何我得活下去，只求他日有幸再见，即使最后我们不能执手偕老。
　　在后来的许多时日里我也在猜测太后指婚的意寓，因我是她从小带大，再熟悉不过的孩子，出生名门却双亲具亡，免除外戚之忧，又独独与她亲厚，加之她的家族近年子嗣单薄，近亲家唯一的女儿已做了先皇后，再找不出适龄女子引入宫中所以才将我扶上中宫之位。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使他们将我确定为皇后人选。对于这个将我推入万丈深渊的变故，太后给出的回答是，因为赋峥喜欢你。
　　但他们忽略了我喜欢谁。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一切就错了。赋峥喜欢着我，对我细致体贴无微不至的照顾爱护，可我心中却放着另一个人，许多时候，我都在默默思念着远在宫外的褍拓，除却他，好像再不能容下任何人。